就在那一日,在綠波宮和紫竹苑兩處供奉的宮人,全部依刑律處死。
那一日的婵娟,依舊去神殿讀書。
中午歸來的時候,城中一路兵荒馬亂。
在街對面,她發現自己的家已經被禦林軍包圍了。
她立刻調轉身,朝神殿奔去。
婵娟的突然造訪使得朱宣吃了一驚。
此時城中事變的情況,他已然有所耳聞,卻不知道事變如此之大,以至于殃及婵娟。
他躲在客廳旁的一間耳房裡,聽見那熟悉的語聲從巫姑的客廳中傳來,婵娟向巫姑講述了城中兵亂的情況,請求巫姑收留她。
巫姑沉吟片刻,說:“我這裡,也無法作為你的避難所。
”
婵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師父?”
巫姑說:“如果他們找不到你,一定會想到是在我這裡,所以你還是躲不過的。
”
“可是,師父,”婵娟說,“誰又能上神殿來抓人的?”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
世道已亂,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我不能冒這個險。
”巫姑說,“如果神殿被外人攪亂,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留住在神殿裡,你是知道的。
”
婵娟明白了。
如果抓她的人上神殿來搜查,那麼朱宣的秘密将會被捅破。
那是巫姑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要維護的秘密。
相比之下,她的安危算不了什麼。
“不能為我例外麼?”
巫姑歉然道:“不能。
我會向青王請求,讓他赦免了你。
然後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到我這裡來。
”
這隻是稍微委婉一點的拒絕。
婵娟聽在耳中,心裡又空又亂,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踩到了河底,卻發現那隻是深陷的泥沼。
她迷惑地望着自己的師父,似乎一瞬間被傷心失望所擊潰,不再認識這張熟悉的臉孔了。
然而她那與生俱來的理智,立刻冒了起來。
婵娟咬住了嘴唇,道聲“謝謝師父”,徑直走出了神殿。
巫姑看見婵娟已經走遠,便道:“朱宣你出來吧。
”
隔壁的朱宣早已是心如刀絞。
他盯着巫姑平靜的臉,不知說什麼好。
“你是否覺得我狠心呢?”
朱宣不語。
“我像她這樣年紀的時候……”巫姑歎了一聲,并沒有說下去,“家破人亡算得了什麼呢。
”
“師父,”朱宣忽然道,“剛才婵娟說,青王和白定侯捉拿慶首輔一家,用的是雲浮飛車?”
“是啊。
否則,怎麼可能将他們一網打盡。
”
“我是說,是我們冰族的雲浮飛車麼?是您——給了他們圖紙?”
“是的。
”
朱宣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慶首輔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們家就得被血洗?”
巫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少年被她的沉默所激怒。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因她的作為而感到徹頭徹尾的不解和悲哀,“也許,在您看來,家破人亡真的是不算什麼。
”
“徹底血洗慶家是青王的願望,我隻是促成了他罷了。
”巫姑淡淡道,“你忘了,隻有人的願力才能夠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其他的方法不過是推動了它,咒術也是如此,權謀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強烈的欲念吞噬了人心,那麼再厲害的詛咒也無法發揮作用。
”
他盯着她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巫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珠灰色的絲帶。
那一刹那,她想起了什麼,仿佛受到了當頭棒喝。
她想要喚住朱宣,可是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婵娟跨出了神殿的大門。
年輕的她,第一次發現整個世界都已背轉身子,棄她而去。
她目光僵直,沿着長街漫無目的地晃蕩,等待着路過的士兵将她捉拿歸案。
雪越下越大,埋沒了她跋涉的雙腳。
這時候有個細細的聲音從牆邊傳來。
“采小姐……”
循聲望去,牆角躲着一個年輕女子,穿一身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裳,面孔似乎有些熟悉。
婵娟正要問詢,那女子已經湊了過來,“采小姐您果然在這裡,夏妃娘娘臨走前,要我把這個交給您。
”
她隻覺得手裡忽然多了一個冰涼的東西,那女子就倏忽不見了,仿佛隻是一場舊夢留下了一個哀傷的片影。
低頭一看,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把亮閃閃的黃銅鑰匙。
婵娟再一次落下淚來,姑母已經不在人世了,一切發生得這樣快。
那鑰匙極硬,極細,幾乎能割破她細嫩的手指,但卻是她眼前最後的救星。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它。
因為一個偶然的伏筆,使得婵娟逃離了命中的第一場真正的劫難。
她獨自走向荒蕪的郢都城北,高唐廟如太初遺留的一塊頑石,兀立于冷漠和遺忘之間。
她懷着複雜的心情,用黃銅鑰匙試探着生鏽的大鎖。
令人驚奇的是,那門居然一捅就開了。
她張皇着鑽了進去,于是整個颠覆了的世界就被她遠遠抛在了身後,遁入了另一個永遠靜止的時空裡。
剛剛踏入這個領地,她就感到了一陣逼迫。
她發現高唐廟的天空與衆不同。
湘夫人遺留的法場,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
這裡是永久不變的陰天,連雲彩都是永不變換的鉛色,似乎有着異常凝重的質地。
好像千萬年的犧牲骸骨,曆經燒灼焚煉,淘洗挫揚,最後都積壓于此,成為一色的沉甸甸的爐底香灰,壓在頭頂上,令人喘不過氣來。
就連日光,也在這香灰的阻隔下,變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婵娟打了個寒戰。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歲的巫姑被囚禁于此時,又是什麼心情呢?她在這間廟宇度過了全部的青春歲月,老來仍是性情詭秘。
這高唐廟中究竟發生過什麼樣的可怕事件?那時的婵娟,那時的朱宣,都還沒有降臨這個世界。
隻有眼前這座黑塔,曾經如神靈一樣俯瞰過這一切。
婵娟仰視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