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然,這很自然。
”她低聲說道。
“結果,其中有個客戶是個長相還行、穿着體面的家夥,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
他每隔三到四個星期,就到那裡去一次,總是選擇斯泰西的雅座。
我現在或許不該再說這個,因為這家夥就是你死去的丈夫——背後說死人壞話不好,可是,既然他們兩個人都死了,我倒認為,這算是扯平了,要是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拉姆齊不再說話,看上去有些茫然。
“你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了。
”達茜說,不知為何竟真心覺得好笑。
也許他就想要她覺得好笑。
她無法判斷。
“算幫你自己一個忙,說吧,我是個大姑娘了。
她跟他調情了?最終就是那樣?她不會是第一個跟旅行中的男人調情的女招待,即使那個男人手上還戴着結婚戒指。
” “不,情況并不是那樣。
根據其他服務員對我講的——當然,你不能全信,因為同事們都喜歡她——是他主動與她調情的。
根據他們的說法,她不大喜歡那樣。
她說,那家夥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 “聽上去不像我的丈夫。
”或者不像鮑勃告訴她的。
“是啊,不過很可能就是他。
我指的是你丈夫。
做妻子的不會一直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路上幹了些什麼,盡管她可能認為自己知道。
不管怎麼說,其中一位女招待告訴我,那家夥開了輛豐田奔跑者。
她知道,是因為她自己也有輛一樣的。
你知道嗎?就在莫爾被殺害的幾天前,她的許多鄰居都見過那輛豐田在當地進進出出的。
在謀殺案發前的一天還見過一次。
” “可是,那不是在案發的當天啊。
” “是的,但是,像比蒂那樣謹慎的家夥自然會留意那樣的細節。
難道他不會嗎?” “我想會的。
” “我有了這個客人的外貌描述,然後把餐館四周的地區都仔細檢查了一下,反正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可以用。
一個星期裡,我得到的就是身上的水疱和幾杯贈送的咖啡——順便說一句,那咖啡一點也不比不上你的。
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碰巧在城裡的一個地方停下。
米克爾森硬币店。
那個名字你知道嗎?” “當然。
我丈夫是個錢币收藏家,而米克爾森是本州三到四家最好的買賣店之一。
現在可沒了。
老米克爾森先生去世了,他兒子不再經營這個生意了。
” “是的。
哦,你知道有首歌裡說什麼嗎。
時間終會将一切帶走——你的眼睛,你步子裡的彈性,甚至你他媽的跳投,原諒我的髒話吧。
喬治·米克爾森那時候還活着——” “挺直身子嗅嗅空氣。
”達茜嚅嚅道。
霍爾特·拉姆齊笑了。
“正如你說的那樣。
不管怎麼說,他聽出了我描述的是誰。
‘嘿,那聽起來像是鮑勃·安德森嘛。
’他說。
你猜怎麼着?他開的就是一輛豐田奔跑者。
” “哦,可是,他在很久之前就把它賣了,”達茜說,“換了一輛——” “雪佛蘭越野車,是嗎?”拉姆齊把那公司的名字發成了雪佛來。
“是的。
”達茜把手疊在一起,平靜地看着拉姆齊。
他們差不多都直抵故事的核心了。
唯一的問題是,現在已經解體了的安德森婚姻的哪一方令這個目光犀利的老頭子更感興趣。
“我猜現在那輛越野車不在了,對不對?” “是的,我在丈夫去世後的一個月左右就把它賣了。
在《亨利大叔物品交換指南》上登了份廣告,馬上就有人來找了。
我本以為很難賣呢,因為這車油耗高,汽油現在又貴,不過,那都不是大問題。
當然我也沒賣多少錢。
” 就在買車人來取車子的前兩天,她仔細把車檢查了一下,從車頭到車身,甚至沒忘記取下後備箱的地毯。
她什麼也沒發現,但還是支付了五十美元,請人把外面(其實她并不在乎這個)用水清洗并把裡面用蒸汽清潔了一下。
“啊,好《亨利大叔》,我也是用同樣的辦法把亡妻的福特車賣了。
” “拉姆齊先生——” “霍爾特。
” “霍爾特,你能确切指認我丈夫就是調戲斯泰西·莫爾的那個人嗎?” “我和安德森先生交談時,他承認他偶爾在陽光邊咖啡店吃飯——坦然地承認了——不過他聲稱自己從沒有特别注意過哪一個女招待,聲稱自己總是把頭埋在文件裡。
不過,我後來當然把他的照片——從駕照上來的——給人看,餐廳的服務員都認為正是他。
” “我丈夫知道你對他有……特别的興趣嗎?” “不知道。
在他看來,我不過就是個為了某個案子尋找目擊證人的老瘸子罷了。
沒有人害怕像我這樣的老鴨子,你知道的。
” 我非常怕你。
“這算不上是什麼案子,”她說,“我猜你隻是試圖立案。
” “根本就沒案子!”他興奮地笑了,那雙褐色的眼睛卻嚴厲而冷峻。
“要是我能搞出一樁案子,我和安德森先生就不會在他的辦公室裡進行短暫的談話了,達茜。
我們會在我的辦公室裡談話;在那裡,直到我說你能離開你才可以離開,或者直到律師把你撈出來。
” “也許你該停止跳舞了,霍爾特。
” “好吧,”他表示同意,“為什麼不呢?這些日子,哪怕是最基本的舞步也疼得我要死。
都怪那個該死的德懷特,謝米努!我不想占用你的整個上午,所以讓我們加快些吧。
我能夠确定一輛豐田奔跑者停在或者靠近早期幾樁謀殺案的現場——我們稱之為比蒂的早期連環謀殺。
不是同一輛,而是不同的顔色。
可是,我能确認你丈夫在七十年代擁有另外一輛奔跑者。
” “沒錯。
他喜歡這種車,所以後來又換了同一種。
” “是的,男人是會做那樣的事兒。
豐田奔跑者在他媽的半年時間都在下雪的地方的确是受歡迎的車型。
但是,在莫爾謀殺案之後——而且在我和他談過話之後——他把它換成了一輛越野車。
” “不是馬上,”達茜笑了笑,說道,“世紀之交時他還開着那輛車呢。
” “我知道。
換車是在二零零四年,是在安德烈娅,霍尼科特在納舒厄被謀殺不久之前。
藍灰色的越野車,二零零二年制造的。
在她遭到謀殺前的那一個月裡,霍尼科特太太的鄰居們經常看到一輛年份大約一緻、顔色也一模一樣的越野車。
不過,好笑的問題來了。
”他的身體朝前傾了傾。
“我找到了一個目擊證人,他說那輛越野車的牌照是佛蒙特的,另一個目擊證人——一個小老太,沒什麼更好的事可做,就在客廳窗邊從天亮坐到天黑,看着小區裡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說,她看到那輛車挂的是紐約牌照。
” “鮑勃的車是緬因州的牌照,”達茜說,“這你非常清楚。
” “當然,當然,但牌照是可以偷的,你知道。
” “沙韋爾斯通謀殺案呢,霍爾特?有人在海倫·沙韋爾斯通住處附近見過一輛藍灰色的越野車嗎?” “我看得出來,你比多數人更加關注比蒂案件。
也比你起初假裝的要了解更多。
” “是麼?” “不,”拉姆齊說,“事實上也沒什麼。
言歸正傳,有人在埃姆斯伯裡抛屍的小河附近看到過一輛藍灰色的越野車。
”他又笑了,冷峻的目光打量着她。
“受害人的屍體像垃圾一樣被扔在水裡。
” 她歎口氣。
“我知道。
” “沒人能告訴我在埃姆斯伯裡看到的越野車牌照,不過,就算有人看見,我認為也會是麻省。
或者賓州。
任何地方,除了緬因州。
” 他身體朝前傾了傾。
“這個比蒂給我們寄便條和被害人的身份證明。
奚落我們,看我們敢不敢抓他。
也許一部分的他甚至想要被抓到。
” “也許是這樣。
”達茜說道,盡管自己有點懷疑。
“便條是用大寫字母打印的。
那麼做的人都認為那樣的字體無法被辨認,可是大多數時候還是能的。
相似之處會出現。
我認為你不會有你丈夫的檔案,對嗎?” “沒有送回他公司的檔案都被毀掉了。
不過,我想他們會有很多樣本。
會計從來不會把東西扔掉。
” 他歎了口氣。
“是的。
可是像那樣的公司,需要法庭傳令才能拿到任何一樣東西,而要拿到傳令,我就得擺出各種可能的理由。
我恰恰沒有。
我隻有許多巧合的東西——雖然在我的腦子裡,它們不是巧合。
我還有許多……哦……類似的東西,可它們并不足以充當間接證據。
因此我到你這兒來了,達茜。
我本想,在現在這時候,我早被請出去了,可你一直很友善。
” 她一言不發。
他把身體更朝前傾,差不多快趴到桌子上了,樣子活像一隻食肉猛禽。
但是,在他冷峻的目光背後,無法被完全掩飾的卻是别樣的東西。
她想,可能是和善吧。
她祈願如此。
“達茜,你的丈夫是比蒂嗎?” 她意識到他也許會把談話錄下來,這并非完全沒有可能。
她沒說話,相反,她從桌子上擡起一隻手,把粉紅色的掌心給他看。
“很長時間裡,你從不知道,是嗎?” 她一言不發。
隻是看着他。
看透他,那種你要看透你所熟悉之人的目光。
可是那麼做的時候,你得小心才是,因為你并非總能看清白以為看得清楚的人和事。
現在她明白這一點了。
“然後你知道了?有一天你知道了?” “想再來杯咖啡嗎,霍爾特?” “半杯吧。
”他答道。
他坐了回去,雙臂交疊在單薄的胸口上。
“再多喝會導緻我消化不良的,而且我今天早晨忘了吃胃病藥片了。
” “我想樓上的藥櫃裡有些奧美拉唑,”她說,“是鮑勃的藥。
要我去拿嗎?” “我可不想吃他的藥,哪怕我胃裡失火燒起來。
” “行。
”她溫和地說道,接着,給他又倒了一點點咖啡。
“對不起,”他說,“有時候我的情緒會主宰我。
那些婦女……所有那些婦女……還有那男孩,他前面還有一大段人生呢。
那才是最糟糕的。
” “是的。
”她說着把杯子遞給他。
她注意到他的手在發抖,認為這可能是他最後的一次競技表演了,不管他是多麼聰明……他确實聰明得讓人害怕。
“結婚很久才發現丈夫真面目的女人會陷入非常艱難的境地。
”拉姆齊說道。
“是的,我想她會是那樣。
”達茜說道。
“誰會相信她跟一個男人共同生活這麼多年,卻竟然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嘿,她就像隻,你們把它叫什麼來着,像隻生活在鳄魚嘴裡的鳥兒。
” “故事裡說,”達茜說道,“鳄魚讓那隻小鳥住在嘴裡,因為小鳥使鳄魚的牙齒保持幹淨。
從牙縫之間吃外面的食物。
” 她用右手指做了個啄食的動作,“這說法很可能不是真的……但是,我過去曾開車送鮑勃去看牙醫,這倒是真的。
要是由着他,他會故意忘記自己的預約。
他就是這樣一個怕疼的孩子。
”她的雙眼猝不及防地充滿了淚水。
她用掌根一邊擦掉淚水,一邊詛咒它們。
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會尊重為羅伯特·安德森掉下眼淚的人。
或許在這一點上,她想錯了。
他笑着點了點頭。
“還有你的孩子。
一旦世人發現他們的父親是個連環殺手,是折磨婦女的惡魔,他們就完了。
世人認定他們的母親一直在為他掩蓋罪行,或許甚至是助纣為虐,就像是米拉·韓德莉幫助伊恩·布拉迪一樣,他們會再被唾棄一次。
你知道誰是米拉·韓德莉嗎?” “不知道。
” “不知道就算了。
可是問問你自己:處于那樣艱難處境的婦女會怎麼辦?” “你會怎麼辦,霍爾特?” “我不知道。
我的處境有點兒不一樣。
我也許是個老唠叨——馬廄裡最老的一匹馬——但是我要對那些被害婦女的家人負責。
他們應該得到一個了結。
” “他們應該得到,沒問題……可是他們需要嗎?” “羅伯特·沙韋爾斯通的陰莖被咬掉了,你知道嗎?” 她不知道。
她當然不知道。
她閉上眼睛,感到熱淚穿過睫毛往下滴落。
還說他沒有“受苦”!她心想,要是鮑勃在她面前出現,手伸出來,乞求寬恕,她會再殺他一遍。
“他的父親知道,”拉姆齊輕輕地說,“他知道自己親愛的孩子所受的苦,還要一天天忍受那樣的記憶。
” “對不起,”她低聲說,“真的真的對不起。
” 她感到他越過桌子來握她的手。
“我本不打算讓你難過的。
” 她把他的手掀開。
“你當然有這個打算!可是,難道你認為我沒有難過嗎?你認為我從來沒有難過嗎……你……你這個好管閑事的老東西?” 他輕聲地笑笑,露出那些閃閃發亮的假牙。
“不,我從來就沒那麼想過。
你一開門我就看出來了。
”他頓了頓,然後,不慌不忙地說,“我看出了一切。
” “現在你看到什麼了?”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然後找到了平衡。
“我看到了一個勇敢的婦女,應該讓她安靜地打理自己的家務,更不用說她以後的生活。
” 她也站了起來。
“受害者的家人呢?那些應該得到了結的家人呢?”她頓了頓,不想把剩下的話說出來。
可是,她必須說。
眼前這個男人跟巨大的痛苦搏鬥——也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才來到這裡,而現在,他正給她一張通行證。
至少,她認為他是這樣的。
“羅伯特,沙韋爾斯通的父親呢?” “那個沙韋爾斯通男孩已經死了,他的父親也跟死了差不多。
”拉姆齊用一種評估性的鎮定語調說道。
達茜認出了這種語調。
鮑勃得知公司的某個客戶将被國稅局約見且見面将進行得不順利的時候,就會用這種語調說話。
“從早到晚,威士忌酒瓶從不離嘴。
難道知道殺死他兒子的兇手——他兒子的分屍兇手——已經死了,就會改變那一切嗎?我不這樣認為。
那樣能讓死者複活嗎?不會的。
兇手現在正在地獄裡的大火中因為自己的罪惡遭受焚燒,忍受被肢解的痛苦,永遠血流不止嗎?《聖經》上說是的。
不管怎樣,《聖經》中的《舊約》是那樣說的,既然那是我們的法律來源,對我而言,就夠了。
謝謝你的咖啡。
回去的路上,恐怕我得在這裡和奧古斯塔之間的每一個休息區停一下,但也值得。
你的咖啡真不錯。
” 把他送到門口時,達茜意識到,自從被車庫裡的紙箱絆倒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身處鏡子正确的一邊。
她很高興知道他差點被抓到。
知道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認為的那樣聰明。
“謝謝你的來訪。
”他把帽子端正地放在頭上時,她說道。
她打開門,讓冷飕飕的寒風進來。
她不在乎。
風吹在皮膚上令她感到惬意。
“我會再見到你嗎?” “不會。
從下周開始,我就不工作了。
完全退休了。
我要到佛羅裡達去。
聽醫生說,我在那兒不會待很久的。
” “我很遺憾——” 他突然把她拽到懷裡。
他的胳膊很瘦,但是肌肉發達,出奇的結實。
達茜驚了一下,但是并不害怕。
在她耳邊低聲耳語的時候,他的霍姆堡氈帽的帽檐撞着了她的太陽穴。
“這件事你幹得對。
” 接着他吻了她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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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小道走着,一邊留心着凍冰。這是老年人的步履。
他真的應該有個拐杖,達茜心想。
她叫他時,他正繞過車頭,仍然低頭看着腳下。
他轉過身,濃密的眉毛揚了起來。
“我丈夫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有個朋友在車禍中喪生了。
” “是嗎?”這些詞語順着冬天嘴裡吐出的白氣出來了。
“是的,”達茜說,“你可以查查究竟出了什麼事。
照我丈夫的說法,就算他不是個好孩子,那件事也非常令人悲恸。
” “他不是個好孩子嗎?” “不是。
他是個腦子裡裝着許多危險幻想的那種男孩子,名叫布萊思·德拉漢蒂,不過,他們小的時候,鮑勃叫他BD。
” 拉姆齊在他車子旁邊站了幾秒鐘,極力想把這些話搞明白。
然後他點了點頭。
“這倒蠻有趣的。
或許我會在電腦上看看這方面的故事吧。
或許不會;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謝謝你的咖啡。
” “謝謝你跟我交談。
” 她看着他開車駛下街道(她注意到他開車的時候,帶着年輕人才有的自信——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睛還是那麼犀利吧),然後回到屋裡。
她覺得自己更年輕、更輕捷了。
她走到門廳的鏡子前面。
在鏡子裡面,她隻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