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想到一個人的内心有這麼多的淚水呢?之前她沒碰也沒碰咖啡,現在卻三大口就把咖啡喝了一半,盡管咖啡還燙着。
“我想,我們可以承受幾個長途電話的開支。
”哈利·施魯斯伯裡說,“聽着,你有什麼能服用的藥麼?随便哪種具有鎮定性質的東西?” “我沒有那種藥,”她嚅嚅道,“隻有安必恩。
” “阿琳可以給你一片安定,”他說,“我建議你開始打電話半小時之前先吃一片。
現在,我要告訴她我們來了。
” “你真好。
” 他打開一隻抽屜,然後另一隻,再一隻。
當他打開第四隻時,達茜感到自己的心要滑到喉嚨裡了。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塊擦碗巾,遞給她。
“比紙巾還結實。
” “謝謝你,”她說,“太感謝了。
” “你們結婚多久了,安德森夫人?” “二十七年了。
”她說道。
“二十七年了,”他感喟道,“天啊!我太難過了。
” “我也是,”她說道,接着便把臉低下,埋進了擦碗巾裡。
18
兩天之後,羅伯特·埃默裡·安德森被埋在了雅茅斯和平公墓。當牧師談到人的一生如一季般短暫時,多尼和佩特娜分立于母親的身側。
天氣已經變冷,烏雲滿天;寒風飕飕地拍打着葉子敗光了的樹枝。
這一天,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閉門停業,大家都去參加了葬禮。
穿着黑外套的會計們像烏鴉一樣聚在一起。
他們當中沒有女性。
達茜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
她淚水盈睫,不時擡起一隻戴着黑手套的手,用手帕擦拭。
佩特娜一直在無聲地哭泣。
多尼眼睛紅紅的,表情凝重。
他是個長相不錯的小夥子,可是頭發已經變稀,像他父親在這般年紀一樣。
隻要他不像鮑勃一樣身體發胖,她心裡想,而且沒有謀害婦女就好。
然而,那種事情肯定不會遺傳的。
對不對?很快這一切就行将結束。
多尼隻能逗留兩三天時間——他說,這是他能從生意中勻出的所有時間了。
他希望她能理解,她說她當然能夠理解。
佩特娜将跟她一起待上一周,還說,要是達茜需要她的話,她可以待得更久些。
達茜告訴女兒她是多麼體貼,隻是她本人倒希望五天就好。
她需要獨處。
她需要……準确地說,不是去想,而是去重新找回自己。
在鏡子的正面重新建立自己的形象。
倒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根本不是。
她倒不覺得,要是她精心計劃幾個月來謀害自己的丈夫,情況會變得更好些。
要是她真那樣做了,反而可能由于把事情弄得過于複雜而适得其反,把事情搞砸。
她和鮑勃不一樣,計劃蓄謀不是她的強項。
沒有任何難堪的問題。
她的故事簡單、可信,而且差不多是真實。
最重要的是一個基本事實:他們結婚差不多三十年了,而且婚姻美滿,近期也沒發生任何争吵。
确實,有什麼好質疑的呢?牧師邀請一家人向前一步。
他們遵從了。
“爸爸,安息吧。
”多尼邊說邊把一壞泥土撒進墓裡。
泥土散落在棺材發亮的蓋子上。
達茜覺得那堆土看起來像是一坨狗糞。
“爸爸,我想你。
”佩特娜說道,然後把自己手上的一把土撒了出去。
最後輪到達茜了。
她弓着腰,用黑手套松松地抓了一把泥土,任其散落。
她什麼也沒說。
牧師讓大家默禱。
哀悼者低頭鞠躬。
風拍打着樹枝。
不算太遠的地方,I-295公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達茜心想:上帝啊,要是你在,就讓這作為了結吧。
19
沒有了結。葬禮後的七周左右——現在是新年了,天空碧藍碧藍的,但是寒冷刺骨——糖丘巷那棟屋子的門鈴“叮鈴鈴”地響了。
達茜開門,看到一位上了歲數的紳士,穿着黑色外套,圍着紅色圍巾,戴手套的手裡抓着一頂老派霍姆堡氈帽置于身前。
他臉上皺紋很深(大概是由于疼痛和上了年歲,達茜心想),頭上剩下的白發掉得僅剩一點茸毛了。
“你是?”她說。
他在口袋裡摸索了一番,帽子掉了。
達茜弓腰把它撿了起來。
當她直起身子時,發現這位上了歲數的紳士掏出了一隻皮質的證件夾。
裡面有個金徽章,還有一張印着來訪者照片(看起來年輕多了)的塑料卡片。
“霍爾特·拉姆齊,”他說道,聲音裡聽起來有些歉意。
“州立檢察長辦公室。
真對不起,打攪您了,安德森夫人。
我可以進來嗎?穿着這身裙子站在這兒,你會凍僵的。
” “請進。
”她說着,朝邊上讓讓。
她注意到了他跛行的姿勢,還有他右手無意識地伸向右臀部的樣子——好像是為了把右臀部拉攏在一起——旋即,她腦子裡出現一幕清晰的記憶:床上,鮑勃坐在她身邊,她冰涼的手指被他暖烘烘的手握得緊緊的。
鮑勃在說話。
實際上是在炫耀。
我要他們認為,比蒂很笨——或者說是文盲——而他們确實就是這麼認為的。
因為笨的是他們。
我隻有一回遭到警方的質詢,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以目擊證人的身份遭到質詢,大約是在BD殺害了姓莫爾的女人之後的兩周吧。
一個老家夥,走路一瘸一拐,處于半退休狀态。
眼前的這位就是那個老家夥,站在離鮑勃死去的地方不到六步之遙。
從她殺死鮑勃的地方看過去,霍爾特·拉姆齊呈痛苦的病态,不過,他的眼睛依舊犀利尖銳,飛快地朝左右看看,在轉過臉來面對她時已經把一切盡收眼底。
要小心,她告誡自己,提防這個家夥,達賽倫。
“我能幫你什麼忙麼,拉姆齊先生?” “哦,就一件事——如果這不算過分的話——我能否喝杯咖啡?我冷得要命。
我開了輛州裡的小車過來。
車裡的暖氣一點作用都沒有。
當然,如果你覺得我這要求是強求的話……” “沒關系。
不過我想知道……我能看看你的證件嗎?” 他相當鎮定地把證件夾遞給她,然後,在她仔細查看的時候,把帽子挂在了衣架上。
“這個章下面的‘RET’字樣……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經退休了?” “是,也不是。
”微笑的時候,他的嘴唇分開,露出牙齒,牙齒太完好了,隻可能是戴着牙套。
“六十八歲時必須離開,至少是官面兒上的。
可是,我一輩子要麼在州立警察局,要麼在SAG辦公室——就是州立檢察長辦公室——現在我就像匹老馬,拴在馬廄裡,占着個榮譽位置。
有點類似吉祥物,你知道的。
” 我覺得你遠不是那樣。
“我來幫你拿衣服。
” “不,不,我想我還是穿着吧。
我不會在這裡待上多久的。
要是剛才外面下雪的話,我就要把它挂上——這樣才不會把雪滴在你的地闆上——不過外面沒下雪。
隻是死冷,你知道的。
天太冷了,就不會下雪,我父親過去總是這麼說,在我這把年紀,我感到,天氣比我五十年前感覺的要冷多了。
或者,哪怕就是二十五年前。
” 把他領進廚房裡面的時候,她走得很慢,好讓拉姆齊能夠跟得上。
她問他多大年紀了。
“到五月份,就是七十八歲了。
”他帶着明顯的自豪感說道,“要是我能活到的話。
我經常加上這麼一句話,祈求好運呗。
到目前為止,這話還真靈。
你這廚房多漂亮啊,安德森夫人——可以存放一切,一切又存放得井然有序。
我妻子會同意我這麼說的。
四年前,她離開了人世。
心髒病發作,很突然。
我多麼想念她啊。
如同你一定想念你丈夫那樣,我想。
” 他那雙閃爍的眼睛——在滿是皺紋、不斷受到疼痛襲擊的眼眶裡顯得年輕而機警——在她臉上搜尋。
他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他知道。
她檢查了一下咖啡機,然後按下開關。
就在她從櫃子裡拿杯子的時候,她問道:“今天我能幫你什麼忙呢,拉姆齊先生?或者說拉姆齊偵探?” 他笑了,随即,笑聲就變成了咳嗽。
“哦,上次有人叫我偵探已經是很多年前了。
也别去管拉姆齊了,直接叫我霍爾特就行。
事實上,你丈夫才是我要談話的對象。
不過,既然他已經離開人世——再一次,我表示我的哀悼——因此談話也就不可能了。
是啊,完全不可能了。
”他搖搖頭,然後坐在砧闆桌邊的一張小凳子上,外套發出寒寒宰率的聲音。
在他單薄身體裡的某個地方,有一根骨頭在吱呀作響。
“可是,我告訴你:一個老人住在租來的房間裡面——這就是我的情況,雖然房間不錯——有時候,會對隻有電視機做伴感到厭倦,于是我就想啊,見鬼,管它呢,我就開車到雅茅斯,問那幾個小小的問題吧。
她回答不了其中的多少,也許一個問題也回答不了,可是為什麼不去一趟呢?我對自己說哦,趁你還沒像盆栽一樣被拴住之前,你需要出去走走。
” “在最高氣溫大概才十華氏的某一天,”她說,“在一輛沒有暖氣的小汽車裡面。
” “哎呀,我穿着保暖衣呢。
”他謙恭地說。
“你自己沒車嗎,拉姆齊先生?” “我有,我有。
”他說,好像這個想法到現在才在他腦子裡出現。
“來,坐下,安德森夫人。
沒必要躲在角落裡。
我太老了,不可能咬你。
” “不用,咖啡一會兒就好。
”她說。
她害怕眼前這個老人。
鮑勃也應該怕過他,可是,當然,鮑勃現在無所畏懼了。
“與此同時,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打算跟我丈夫談些什麼。
” “哦,你不會相信的,安德森夫人——” “叫我達茜,為什麼不呢?” “達茜!”他顯得高興起來,“難道那不是最好聽的老派名字嗎!” “謝謝你。
要加奶油嗎?” “就黑的吧,和我的氈帽一樣黑,我就是那樣子喝咖啡的。
不過實際上,我喜歡把自己看成戴白帽的。
哦,我本來就是,不是嗎?追蹤罪犯什麼的。
要知道,我這條腿就是因為幹這個才搞壞的。
高速度的汽車追蹤,那是在一九八九年。
有個家夥殺了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孩子。
現在類似的犯罪通常都是沖動行為,那些人要麼喝醉,要麼吸毒,或者腦子有毛病。
”拉姆齊用一隻指頭拍拍自己的茸毛頭發,那隻手指因為風濕性關節炎已經彎曲得面目全非,不成樣子了。
“不是這樣的家夥。
這家夥幹這件事是為了拿到保險。
企圖把現場搞得像個,你們是怎麼叫的,人室搶劫。
我不想深入細節,簡單說吧,我四處了解,四處偵查。
整整三年,我都在調查這件事。
到最後,我感到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逮捕他了。
可能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判他的罪,但是,沒必要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嗎?” “我認為沒有必要。
”達茜說。
她将滾燙的咖啡倒到杯裡。
她決定自己也來一杯黑咖啡,而且要盡可能快地把它喝完。
那樣的話,咖啡因會一下子沖上頭來,把她内心深處的燈光打開。
“謝謝,”她把咖啡端到桌邊的時候,他說道,“非常感謝。
你就是善良本身。
大冷天的熱咖啡——還有什麼比這更好呢?也許加熱的蘋果酒吧,我想不出别的什麼來了。
可是,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我知道了。
德懷特·謝米努。
在這個縣的北部。
對。
就在海恩斯維爾樹林的南面。
” 達茜啜着自己的咖啡。
她從咖啡杯的杯沿瞅着拉姆齊,突然,這情景又像是還處于婚姻中了——一樁漫長的婚姻,在許多方面算得上是樁美滿的婚姻(不過不是在所有方面),那樁像場玩笑似的婚姻:她明白,他知道一切,而他也明白她明白他知道。
這種關系就像是在照鏡子,然後在鏡中看到另一面鏡子,整整一個過道的鏡子向後通向無窮無盡。
這兒唯一要緊的問題是:對于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他打算怎麼辦。
他能幹什麼。
“哦,”拉姆齊把咖啡杯放下,然後開始無意識地摸搓自己那條疼痛的腿。
“簡單的事實是,我本來想挑逗一下那個家夥。
我的意思是,他手上沾滿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鮮血,因此我覺得跟他玩個把戲是有理由的。
而且,那個把戲玩得有效果。
他逃跑,我在後面追,一直追到海恩斯維爾樹林,那裡正如那首歌詞所寫的,‘每英裡就有一塊墓碑’。
就在那兒,我們兩人都撞倒在維克特彎道上——他撞在一棵樹上,我撞在他車上。
這就是我這條腿壞掉的原因,更不用說那個打在我頸項上的鋼條了。
” “真遺憾。
你追的那個家夥呢?他得到了什麼下場?” 拉姆齊幹燥的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出奇冷酷的微笑。
他那雙年輕的眼睛閃了一下。
“他得到的下場是死亡,達茜。
他的死,給肖申克監獄節約了四十年到五十年的房間和食宿。
” “你真是天堂裡的獵犬啊,對不對,拉姆齊先生?” 他沒有顯得茫然不解,相反,他把變形的兩隻手放到臉旁,掌心向外,用學童般節奏單調的聲音背誦道:“我白天夜晚逃離他,我經年累月逃離他,我沿着迷宮道路逃離他……” “你在學校裡學過這首詩?” “不,是在衛理公會青年團。
那是許多年以前了。
還得了一本《聖經》。
一年之後,我在夏天野營的時候弄丢了。
不過,不是丢掉的,而是被偷掉的。
你能想象得出有人卑鄙到偷一本《聖經》的程度嗎?” “能。
”達茜說道。
他笑了。
“達茜,你還是叫我霍爾特吧。
請。
我所有的朋友都這樣叫我。
” 你是我的朋友嗎?你是嗎?她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她确信了:他不會是鮑勃的朋友。
“那是你唯一記在心裡的詩嗎?霍爾特?” “哦,我過去熟記《雇工之死》,”他說,“可現在我唯一能記住的部分就是關于家的表述,詩裡說家是一個必須接納你的地方。
确實是這樣,對不對?” “千真萬确。
” 他的眼睛——淺褐色的——在探究她的眼睛。
那種凝視的親呢感不大像話,就像她身上沒穿衣服,而他卻在盯着她瞅一樣。
然而,那種凝視也讓人愉快,也許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吧。
“你想要問我丈夫什麼事呢,霍爾特?” “哦,我已經跟他談過一次了,雖然我不确定他是否還能記得,假如他還活着的話。
那是很久以前了。
我們都比現在年輕多了,考慮到你現在是多麼年輕漂亮,你當時一定隻是個小孩。
”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種冷冰冰的、“饒了我吧”的微笑,然後站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第一杯已經喝完了。
“你很可能知道比蒂謀殺案的事。
” 他說道。
“那個把女人殺了、然後把她們的身份證件寄到警察局的人?”她回到桌邊,咖啡杯穩穩地端在手裡。
“報紙上的報道很多。
” 他用手指着她——鮑勃的那個用手指做槍的手勢——朝她眨了眨眼。
“說得對。
‘流血引領新聞。
’這是他們的座右銘。
我碰巧調查了一下那個案件,那時候,我還沒退休,但是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
我名聲在外,有人說我是個有時候到處聞聞就能破案的家夥……跟随我自己的,你們把那個叫什麼來着……” “本能?” 又一次做了手指當槍的手勢。
又一次眨了眨眼。
好像有個秘密,而他們倆都卷在這個秘密裡面。
“不管怎麼說,他們派我出去獨立辦案,你知道的——老瘸子霍爾特把他的照片到處展示、問問題,有點……你知道的……就是到處聞聞。
因為我對這種工作總是格外敏銳,達茜,真的從來沒有失敗過。
那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在一個名叫斯泰西,莫爾的婦女被害之後不久。
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我不這麼認為。
”達茜說道。
“如果你見過犯罪現場的照片,你會記住的。
恐怖的謀殺案——那個婦女該是忍受了怎樣的痛苦啊。
不過,當然,這個自稱比蒂的家夥有好長時間罷手不幹,有十五年多吧,他的鍋爐裡一定已經積蓄了很多壓抑的怨氣,隻是在等待時機爆發。
是她遭燙了。
“不管怎麼說,州檢察長辦公室的一個家夥讓我去查案。
‘讓老霍爾特試一試,’他說,‘省得他在這兒礙事。
’那個時候,他們就叫我老霍爾特了。
我猜是因為腿瘸吧。
我去找她的朋友,她的親戚,找她住在106号路的鄰居們談話,還有,找跟她一起在沃特維爾工作的同事談話。
哦,我跟他們談得夠多的了。
她在城裡一家叫做陽光邊的咖啡店工作。
在許多地方短暫逗留過,因為那條路就連着公路。
不過,我倒是對她常接待的主顧們更感興趣。
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