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他說道,聳了聳肩頭。
“這事從沒發生過。
那是個夏天,布萊恩跑到公路上,被撞死了。
葬禮之後,在他家裡有個接待儀式,他母親說,如果我需要的話,我可以到他房間裡拿些什麼。
作為紀念吧,你知道的。
我确實想要。
我确實想要!我拿走了他的幾何筆記本,這樣就沒人會翻它,看到他‘偉大的城堡岩槍殺和性交聚會’計劃了。
那是他的叫法,你知道的。
”
鮑勃笑了笑,充滿了懊悔。
“如果我是個信徒,我要說,上帝把我從自身手中拯救了出來。
誰知道是否真有什麼……什麼命運……自有它對我們的安排。
”
“對于你來說,命運的安排就是讓你去折磨、去殺害婦女?”達茜無法自制地問出這個問題。
他看了看她,有責怪的意思。
“她們是勢利小人,”他說道,豎起一根手指,像教師們開導學生時常做的手勢。
“還有,不是我幹的。
是比蒂幹了那些事兒——而且我要說,事出有因,達茜。
我說的是過去幹的,不是現在幹的,因為所有那一切現在都被抛在後面了。
”
“鮑勃——你的朋友BD已經死了。
他死了将近四十年了。
這你一定知道的。
我的意思是,在某種程度上,你一定知道的。
”
他把手在空中一揮:一種好脾氣的投降姿勢。
“你想把這叫做逃脫罪過嗎?我想,心理醫生會那麼定義,如果你要這樣說,就随你吧。
可是,達茜,聽着!”他把身子往前傾,一隻手指摁在她前額上,介于眉宇之間。
“聽着,把這事兒在你腦子裡搞清楚。
是布萊恩。
他用……用一些觀念感染了我,就讓我們那樣說吧。
一些觀念,你一旦裝在腦子裡頭,就無法不去想它們。
你無法……”
“把擠出的牙膏放回牙膏管裡?”
他拍了下手,差點兒使她尖叫起來。
“對極了!你無法把擠出來的牙膏放回到牙膏管裡。
布萊思死了,可是他的那些觀念還活着。
那些觀念——搞到女人,對她們任性而為,不管什麼瘋狂的想法出現在你的腦海裡都要實施——女人們成了他的幽靈。
”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向上翻轉,然後向左移動。
她不知在哪裡曾讀到過,這個動作意味着說話人正在刻意撒謊。
可是,他是否在撒謊,這還重要嗎?或者,他正在對他們兩人中的哪一個撒謊,這還重要嗎?她認為不。
“我不會叙說細節,”他說,“那樣的東西不适合你這樣的可人兒聽,而且,不管你是喜歡與否——我知道你現在不喜歡——你還是我的可人兒。
不過,你得知道,我曾跟這個幽靈搏鬥。
我跟它搏鬥了七年,可是那些念頭——布萊思的那些念頭——不停地在我腦子裡滋長。
直到最後,我心想,‘我就試一次,隻是為了把它從我腦子裡趕走。
把他從我腦子裡趕走。
如果我被逮到,就被逮到——起碼我再也不會想它,對它的滋味感到好奇了。
’”
“你在告訴我,你所幹的一切都是男性探索。
”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哦,是的,我覺得你可以這麼說。
”
“或者,就像是到聲名狼藉的風月場試試,隻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
他謙虛地聳聳肩,孩子氣十足。
“有點兒。
”
“鮑勃,這不是探索。
這不是到風月場所玩玩。
這是傷害一個女人的性命。
”
她看不到絲毫的負罪感或者羞恥心,絕對沒有一絲一毫——對于這些情感,他似乎無能為力,好像控制着它們的開關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短路了——他隻是擺出一副愠怒的表情盯着她,一副十幾歲孩子的、“你不理解我”的愠怒表情。
“達茜,她們是勢利小人。
”
她想喝杯水,可又不敢起身到盥洗問去。
她擔心他會擋住她,接着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呢?再之後呢?“此外,”他又開始了,“我不認為我會被逮住。
要是我小心翼翼、精心計劃的話,就不會。
那可不是一個半生不熟、欲火中燒的十四歲男孩的計劃,你知道,那是一個務實的計劃。
我也意識到了另外的問題。
我不能一個人幹。
哪怕我不因為緊張把事情搞砸,也說不定會砸在負罪感上。
因為我是個好人。
我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而且信不信由你,我至今還是這樣認為的。
我有證據,不是嗎?一個溫馨的家,一個溫柔的妻子,兩個漂亮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開始了他們自己的生活。
而且我還回饋社區。
這就是我為什麼兩年來無償地接下了市鎮司庫工作的原因。
這就是我為什麼每年和文尼,埃施勒一起組織萬聖節的獻血活動。
”
你應該請瑪喬麗·杜瓦爾獻血的,達茜心想,她是A型陽性。
他稍稍把胸中的氣息呼出——一個男人用最後一個無可辯駁的觀點來使自己的論點成立——說道:“這也是帶着幼年童子軍活動的目的。
你認為多尼參加童子軍的時候我就該洗手不幹了,我知道,你是這麼想的。
可我不這麼想。
因為不僅僅是為了他,根本就不是為了他。
這是為了社區。
這是為了回饋和報答。
”
“那麼,請你把瑪喬麗·杜瓦爾的性命還給她。
或者斯泰西·莫爾。
或者羅伯特·沙韋爾斯通。
”
最後那個名字終于被他聽進去了。
他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她打了一拳。
“那孩子是個意外。
他不該在那兒的。
”
“可是,你在那兒難道就不是個意外?”
“不是我,”他說道,接着,把終極的、超現實的荒誕加了上去。
“我不是個通奸犯。
是BD。
從來就是BD。
首先,是他把那些念頭放進我的腦子裡頭,這就是他的錯。
我本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些主意。
我用他的名字在便條上簽字交給警方,隻是為了說明這一點。
當然,我改變了拼寫,因為第一次談到他時,我就告訴過你,我有時候叫他BD。
你也許記不得了,可我記得。
”
“她沒想到他會如此仔細。
他至今沒被逮住毫不奇怪。
要是她沒有踢到那個該死的紙箱子——
“她們都跟我或我的生意無關,主業和副業都沒有關系。
否則會非常危險。
不過我經常旅行,我總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BD——我身體内部的BD——他和我一樣。
我們都留心那些勢利小人。
你一向能夠分辨得出來。
她們把裙子穿得太高,故意露出胸罩帶子。
她們勾引男人。
比如那個斯泰西·莫爾。
你讀過關于她的報道,我相信。
她結過婚,但那并不妨礙她把奶頭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
她在一家咖啡店做招待——沃特維爾的陽光邊咖啡店。
我過去常到那兒,去米克爾森硬币店瞧一瞧,記得嗎?你甚至跟我一起去過兩三回呢,那時候佩特娜在科爾比。
這事兒發生在喬治,米克爾森去世之前,他兒子把所有存貨賣了,這樣他自己就可以去新西蘭或者别的什麼地方。
“那女人勾引我,達茜!總是問我要不要把咖啡熱一熱,說些諸如紅襪隊怎麼樣之類的話,彎着腰,把她的奶頭在我肩上磨磨擦擦的,想方設法把我的下面搞硬。
她就幹這種事兒。
我承認,我是個男人,有男人的需要,雖然你從不拒絕我,或者說很少拒絕……哦,很少……我是個男人,有男人的需要,我一向性欲旺盛。
一些女人感受到了,就喜歡利用我這個特點。
這讓她們心蕩神馳、魂不守舍。
”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膝蓋,眼眸暗沉,若有所思。
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什麼事情,頭猛地一甩。
他那頭日益稀薄的頭發飛了起來,然後又落定。
“總是笑!紅彤彤的口紅,還總是笑!哦,我認得出那樣的笑。
大多數男人都認得出來。
‘哈哈,我知道你想要,我能聞得出來,不過呢,你能得到的就是這麼點兒了,将就一下吧’。
我可以!我可以将就!但BD不行,他不行。
”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有許多那樣的女人。
要搞到她們的名字很容易。
你可以在網上搜索。
假如你知道該怎麼搜索的話,就可以搜到許多信息,會計們都知道該怎麼辦。
我就搜索過……嗯,十來次。
也許甚至有一百次吧。
你可以把這叫做愛好,我想。
你可以說,我除了收集硬币,還喜歡收集信息。
通常并沒有什麼動作。
不過,有時候BD會說,‘她就是你想跟蹤到底的人,鮑勃。
就是那邊的女人。
我們一起制訂計劃吧,等時機一到,你讓我動手就行。
’這就是我幹的事。
”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軟塌塌的、冰涼的手指頭握到他的手裡面。
“你認為我瘋了。
我能從你的眼神中看出這一點。
可我沒瘋,親愛的。
是BD瘋了……或者是比蒂,如果你更喜歡他那個公開的名字。
順便說一下,如果你讀過報紙上的那些故事,就會知道我刻意在給警方的便條上把單詞拼錯。
我甚至把地址全拼錯。
我的錢包裡保留了一張錯誤拼寫的清單,這樣一來,我總能以相同的方式把詞拼錯。
這叫做誤導。
我要他們認為,比蒂很笨——或者說是文盲——而他們确實就是這麼認為的。
因為笨的是他們。
我隻有一回遭到警方的質詢,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以目擊證人的身份遭到質詢,大約是在BD殺害了姓莫爾的女人之後的兩周吧。
一個老家夥,走路一瘸一拐,處于半退休狀态。
他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如果我想起了什麼的話。
我說我會的。
真荒唐。
”
他不出聲地暗自笑着,就像他們一起觀看《摩登家庭》或者《兩個半男人》時那樣。
直到今夜之前,這種笑法一直使她感到愈發開心。
“告訴你吧,達茜,如果他們逮我個正着,我會承認的——起碼,我認為我會的,我不認為有人能百分之百确定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會幹什麼——但是,我無法給提供很多信息。
因為我記不清實際的……實際的行為了。
除了知道做過。
我有點兒……我不知道……失去意識了。
失憶。
該死的東西。
”
哦,你這個撒謊的家夥。
你什麼都記得。
全在你的眼睛裡呢。
甚至全在你嘴巴往下努一努的樣子裡呢。
“現在……一切都掌握在達茜的手裡。
”他把她的一隻手舉到唇邊,吻了吻手背,好像是為了強調這一說法。
“你知道那句老台詞嗎?‘我會告訴你的,但是之後我就必須把你殺了。
’這話在這裡不适用。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我做的一切,我創建的一切……盡管在别人看來這一切微不足道……但都是為了你,我才付出努力的。
當然,也是為了孩子們,但主要還是為了你。
你走進我的生命,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停手了。
”她說道。
他突然燦爛地咧嘴笑了起來。
“二十多年!”
十六年,她心裡想,但是沒說出來。
“這些年的大多數時候,我們一起撫養孩子,努力打拼想讓我們的硬币事業好起來——當然主要是你幹的——我在新英格蘭到處奔走,做稅務,建立基金——”
“你才是真正讓我們的事業發達起來的人,”她說。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為裡面鎮定而又熱情的情緒感到驚訝。
“你才是有專業技能的那個。
”
他看上去感動得快哭了。
開口說話時,他聲音沙啞。
“謝謝你,親愛的。
你這句話,對我來說意味着一切。
要知道,是你救了我。
在許多方面,而不單單在某一方面。
”
他清了清嗓子。
“十二年中,BD從沒躁動過。
我想,他已經消失了。
說實話,我的确就是這麼想的。
可後來他又回來了。
像個幽靈。
”
他像是若有所思,然後非常緩慢地點點頭。
“就是那樣,一個幽靈,一個壞幽靈。
每當我旅行的時候,他便開始對女人們指指點點了。
‘瞧瞧那一位,她想讓你看見她的奶頭,可你要是真碰它們,她就會報警,然後等警察把你帶走的時候,她就跟朋友們一起大笑。
瞧瞧用舌頭舔着嘴唇的那一位,她知道,你想要她把舌頭放到你的嘴裡,而且她知道你曉得她不會那麼做。
瞧瞧那一位,下車的時候在炫耀自己的短褲,如果你認為那不過是偶然,你就是個白癡。
她不過是另一個勢利小人,一個認為自己不會遭報應的小人。
’”
他停下來,眼睛比原來更加陰暗沮喪。
曾經成功地騙過她二十七年的鮑勃,此時就在這雙眼睛裡了。
那個企圖假冒幽靈逃脫的鮑勃。
“一開始産生這些沖動的時候,我跟它們搏鬥。
有雜志……某些雜志……我在我們結婚之前就買了,我當時覺得,要是我再看看那些雜志……或者某些網站……我覺得我可能……我不知道……用幻想取代現實,我想你會說……可是一旦你嘗試過真實的事情之後,幻想值個屁。
”
達茜覺得,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愛上了某種昂貴佳肴的人。
魚子醬。
松露。
比利時巧克力。
“不過,要緊的是,我停下了。
這麼多年間,我停下了。
我能再次停手,達茜。
這一回可是永遠。
假如我們還有機會的話。
假如你能原諒我,翻過這一頁。
”他殷切地看着她,眼淚汪汪的。
“你有可能這樣做嗎?”
她想起路過的掃雪車不小心鏟出那位埋在雪堆裡的婦女和她赤裸的大腿——她也曾穿着粉紅色芭蕾舞裙在文法學校的舞台上笨拙地跳舞,曾是某個母親的女兒,曾是某個父親的心肝寶貝。
她想起在冰凍的小河裡被發現的一位母親和她的兒子,他們倆的頭發在發黑的、邊緣結了薄冰的水中一漾一漾的。
她還想起那位頭被塞在玉米裡的婦女。
“我得考慮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抓住她的上臂,朝她傾了傾身子。
她必須強迫自己不要躲閃回避,而且還要迎着他的目光。
它們是他的眼睛……然而又不是。
也許跟那幽靈有關,她心裡想。
“這不是一部變态丈夫滿屋子追逐尖叫妻子的電影。
如果你決定到警局去報案,把我交出去,我不會豎起一根手指頭來阻止你。
可是,我知道,你已經考慮過了,這樣做會給孩子們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如果你沒考慮過的話,你就不是我娶的女人了。
也許你尚未考慮的是,那樣做對你自己有什麼影響。
沒有人會相信,嫁給我這麼多年,你卻一直不知情……起碼也應該有過懷疑。
你必須搬得遠遠的,僅靠積蓄生活,因為一向是我養家糊口,可是男人要是坐了牢,他就無法養家了。
因為官司,你甚至還無法得到剩下的積蓄。
當然,還有孩子們——”
“别說了,談這事兒的時候,你别談他們,永遠别談他們。
”
他謙卑地點點頭,可是依然輕輕地握住她的前臂。
“我曾經打敗過BD——我打敗了他二十年——”
十六年,她再次想,十六年,而且你知道。
“——我還可以再次打敗他。
在你的幫助之下,達茜。
有了你幫忙,我什麼都能幹。
即使再過二十年,他再回來,又怎麼樣呢?那時我都七十三歲了。
開着助步車獵女人可就難喽。
”想到那個荒唐的畫面,他忍俊不禁,然後又鎮定下來。
“不過呢——現在你仔細聽我說——萬一我故态複萌,哪怕隻有一次,我就會自殺。
孩子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永遠不必被……這個,恥辱……影響,因為我會把現場弄得像場事故……但是你會知道。
而且你會知道原因。
所以,你怎麼看?我們能把這一切抛到腦後嗎?”
她裝作在思考。
實際上,她的确在思考,盡管她被激發出來的思維并不是朝着他能領會的方向前進。
她思考的是:這些話正像是瘾君子說的,“我再也不會吸毒了。
我以前戒過,這回,我會永遠戒掉。
我說話算數。
”然而他們說話并不算數,盡管他們自認為言而有信,可他們沒有,他也不會。
她思考的是:我該怎麼辦?我們在一起太久了,我沒法糊弄他。
一個冷冷的聲音回答了這問題,一個她從未察覺的、駐紮她心裡的聲音,它也許跟BD的聲音類似,是那聲音悄悄告訴鮑勃它在餐館裡觀察到的那些勢利女人,還有些在街角浪笑,坐在車頂放下的名貴跑車裡,或者在公寓大樓的陽台上彼此耳語,彼此對笑。
或許,它就是那個更加神秘的小女孩的聲音。
為什麼你不能?它問道,畢竟……他成功地騙過了你。
然後呢?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現在就是現在,現在非得應付。
“你必須答應罷手不幹,”她說得很慢,很不情願。
“你發個最莊重、絕不背叛的誓言。
”
他頓時滿臉輕松,這輕松太完全徹底了——太孩子氣——她竟然有些感動。
他神情嚴肅,就像他曾經是過的那個男孩。
當然,也是個曾經計劃帶槍到學校的男孩。
“我會的,達茜。
我發誓。
我真的發誓。
我之前就是這樣對你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