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白。
” “你也不要把姓杜瓦爾的那女人的身份證件寄給警方。
”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到失望的神情從他臉上一掠而過。
不過,她是故意這麼說的。
他必須感到自己受了懲罰,哪怕一點點也好。
那樣,他才會認為他已經說服了她。
難道他沒有說服她嗎?哦達茜,難道他沒有說服她嗎?“我需要的不僅僅是發誓,鮑勃。
行動比語言更加有力。
在樹林裡刨個洞,然後把那女人的身份證件埋到洞裡。
” “那樣做了之後,我們——” 她伸出手來,把一隻手壓到他嘴上。
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嚴厲莊重。
“噓。
什麼都别說了。
” “好的。
謝謝你,達茜。
非常感謝。
”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感謝我。
”然後,盡管一想到他睡在身邊就讓她反感不快,可她還是強迫自己把餘下的話說完。
“把衣服脫了上床吧。
我們倆都需要睡一會兒。
”
10
他幾乎頭一挨枕頭就睡着了,不過,等他那輕微而拘謹的鼾聲響起之後,過了老大一會兒,達茜還是睡不着。她心想,要是她讓自己迷糊過去,可能醒來的時候就會發現他的雙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
畢竟她是和一個瘋子同床共枕。
要是把她算進去,他殺人的數字就變成十二了。
可他說的是認真的,她心裡想。
東邊的天空正開始發白。
他說他愛我,他是認真的。
當我說我會保守他的秘密時——說到底他要的還是保守他的秘密——他相信了我。
為什麼不呢?我幾乎都把自己說服了。
他會恪守自己的誓言,難道不可能嗎?畢竟不是所有的瘾君子都沒能戒掉毒瘾。
雖說隻為了自己,她不會永遠保守他的秘密,但是為了孩子們,她也會保守秘密。
我不能。
我不會。
可是還有别的選擇嗎?還有他媽的什麼選擇呢?就在她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她那困頓混濁的大腦終于懈怠,漸漸地人了夢鄉。
她夢見走進餐廳,發現一個女人被鍊子捆在長長的桌子上。
除了一隻黑色皮兜帽遮住臉的上半部之外,她渾身赤裸。
我不認識那女人,她對我來說隻是個陌生人,她在夢中這樣想着,随後,兜帽下面的佩特娜說話了:“媽媽,是你嗎?” 達茜試圖大聲喊叫,可在夢魇裡,有的時候,你喊不出來。
11
當她終于掙紮着醒來的時候——頭疼,痛苦,像宿醉一般——床的另一半已經空了。鮑勃把他的鐘又倒轉過來,因此,她看到時間是十點過一刻。
這是多年來她醒得最遲的一次,不過她是直到第一縷晨曦出現時才迷迷糊糊入睡的,這一覺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恐怖。
小解後,她從盥洗間門後的衣鈎上把家居服取下來,然後刷牙——嘴裡有臭味兒。
像是鳥籠子的底部,若是吃飯時多喝了一杯葡萄酒或看棒球比賽時喝了第二瓶啤酒,鮑勃總會在次日清晨這麼說。
她把漱口水吐出來,剛準備把牙刷放回到杯子裡,又停了下來,照照鏡子。
今天早晨,在鏡子裡,她看到的是個老婦,而不是個中年女人:皮膚慘白,嘴角兩邊都是皺紋,眼睛下面是青斑,還有隻有因為輾轉反側睡不着才會出現的爆炸頭發型。
然而,這些對她而言隻不過是一時的關注;外表看起來如何是目前她最不在乎的一件事。
她的目光越過鏡中人的肩膀,看向敞開的盥洗間門,進入他們的卧室。
可那不是他們的房間;它是更加神秘的房間。
她能看到他的拖鞋,可那也不是他的;太大了,不可能是鮑勃的,倒幾乎像是巨人的。
它們屬于那個更加神秘的丈夫。
還有那張雙人床,上面鋪着皺巴巴的床單,還有亂糟糟的毯子,那是更加神秘的床。
她把目光轉回到眼前這位頭發蓬亂、眼睛充血、滿是驚愕的女人身上:更加神秘的妻子,渾身披着邋遢潦倒的光輝。
她的名字還是叫達茜,可她的姓不是安德森。
這個更加神秘的妻子叫布萊恩·德拉漢蒂太太。
達茜身子往前傾,直到鼻子觸到玻璃。
她屏住呼吸,雙手成杯狀放在臉的兩側,如同她還是那個穿着沾滿草屑的短褲和往下滑的白襪子的少女。
她看着,直到自己再也無法屏住氣息,然後“哈”的一聲吐出氣息,弄得鏡子上面全是霧氣。
她用毛巾把玻璃擦幹淨,然後下樓去迎接作為魔鬼之妻的第一天。
他在糖碗下面給她留了一張便條:達茜——我會按照你的要求處理那些證件。
我愛你,親愛的。
鮑勃他在自己名字的周圍畫了個小小的心形圖案,這是一件他多年沒做的事。
她感覺心中湧起一陣愛意,這愛意跟快要凋謝的鮮花的味道一樣,厚重而又讓人膩煩。
她想要像《舊約》中某個故事裡的婦女一樣号啕恸哭,忙用小毛巾捂住聲音。
冰箱還在“咔咔”地響着,開始了沒心沒肺的蜂鳴。
水滴在水槽裡,“叮叮當當”地在瓷器上讀着秒。
她的舌頭成了塞在嘴裡的酸酸的海綿。
她感到時間——在這個家裡,作為他的妻子,所有即将來臨的時間——像件約束衣,把她包圍起來。
或者說像口棺材。
這是她兒時就信任其存在的世界。
這個世界一直都在。
等着她。
12
在多尼為卡文迪什硬件隊打遊擊手位置的那些年頭裡,她丈夫曾經輔導過小聯盟(還是跟滿腹波蘭笑話、喜歡給人熊抱的文尼·埃施勒一起)。達茜仍然記得鮑勃對男孩們——他們當中許多人在流淚——說的話,在他們輸掉了19區錦标賽的最後一場比賽之後。
那是在一九九七年,可能是在鮑勃謀害了斯泰西·莫爾,并且把她塞到玉米箱之前大約一個月左右。
他給那幫淌眼淚、流鼻涕的男孩們說的話,簡短、英明,而且(她那個時候就這麼認為,十三年之後依舊如此)令人難以置信地友好和善。
我知道你們心裡有多麼難受,可是明天太陽會照樣升起。
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們會感覺好些的。
當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們會感覺更好一些。
這隻是你們生活的一部分,現在結束了。
赢了,當然更好,但是,無論是赢還是輸,都結束了。
生活會繼續。
如同她運氣不好地到車庫尋找電池之後,她的生活還要繼續一樣。
她在家裡(她不敢外出,擔心自己知道的秘密會如大寫字母寫在臉上般暴露)度過了漫長的一天,鮑勃下班回家時,他說:“親愛的,關于昨晚——” “昨晚什麼事兒都沒有,你隻是提前到家了,就這些。
” 他孩子氣地低下頭,當他把頭擡起來的時候,臉上帶着充滿感激的燦爛笑容。
“那好,”他說,“結案?” “書合上了。
” 他張開雙臂。
“吻吻我,美人。
” 她吻了,不知他是否也吻過她們。
好好吻,用你那受過訓練的舌頭,我就不會砍你,她能想象他這麼說,投入你小小的勢利之心。
他雙手放在她的肩頭,後退兩步。
“我們還是朋友吧?” “還是朋友。
” “笃定?” “笃定。
我沒做飯,也不想出去。
你為什麼不換身衣服,去給我們買個比薩呢?” “行。
” “别忘了吃你的奧美拉唑。
”他朝她表露喜色。
“一定。
”她望着他蹦跳着踏上樓梯,便想對他說。
别那樣,鮑勃,别那樣考驗你的心髒。
可是不。
不。
就讓他盡管考驗吧。
13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了。第三天同樣。
一周過去了,然後兩周,然後一個月。
他們恢複了往日的生活習慣,算是長久婚姻的小習慣吧。
她刷牙的時候,他沖澡(通常用一種調子準、但不是特别悅耳動聽的嗓音唱些八十年代走紅的歌曲),盡管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光着身子刷牙,隻等他從浴室出來她就直接進去;現在要等到他離家動身前往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的時候,她才開始洗澡。
即使他留意到了她這個生活習慣的細微變化,他也沒說什麼。
她重新參加讀書俱樂部的活動,告訴别的女士們和兩個退了休、但也來參加的紳士她前段時間身體不适,不想把病毒和自己對芭芭拉·金索弗新書的看法一道傳染給大家,大家都禮貌地輕聲笑笑。
這之後的一周,她重新參加名叫“編織打結會”的編織社活動。
有時候,她發現自己從郵局或者雜貨店回來時,會不知不覺地跟着收音機一起唱起歌來。
晚上,她跟鮑勃一起看電視——總是喜劇,從來不看司法犯罪那一類片子。
現在,他回家早了;自從去過蒙彼利埃之後,再也不開車外出了。
他給自己的電腦裝了Skype,說這樣就能看硬币收藏,還可以節省汽油。
他雖然沒有說這樣還會減少誘惑,但他不必非要說出來。
她看各種報紙,想知道瑪喬麗,杜瓦爾的身份證件什麼時候出現,她心裡明白,如果他在那件事上撒了謊,那麼他在任何事情上就都會撒謊。
可是他沒有。
每周一次,他們到雅茅斯兩家價格不貴的餐館中的一家吃飯。
他點牛排,她點魚。
他喝冰茶,她就喝蔓越橘汁。
舊習難改啊。
她時常想,這些習慣要等到他們死了才會消失。
現在,白天他外出的時候,她很少打開電視。
不開電視,冰箱的聲音就聽得更清楚,還有他們漂亮的雅茅斯房子随着又一個緬因冬天的來臨發出的輕聲呻吟。
思考也變得更容易。
面對真相也同樣如此:他會重操舊業。
他會盡可能長時間地克制,這點她承認,可是遲早比蒂會掌握主動權。
他不會把下一個女人的身份證件寄給警方,認為那樣也許就能騙過她,但他也可能根本不在乎她是否會看穿。
因為,他會辯稱,她現在已經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了。
她不得不承認她知道。
即使她想隐藏這一事實,警察們還是能從她口裡套出話來。
多尼從俄亥俄州打電話過來。
生意做得非常成功;他們開發了一項可能鋪往全國的辦公室産品。
達茜說好好好(鮑勃也這麼說,并高興地承認,自己當初錯看了多尼如此年輕便能獲得成功的幾率)。
佩特娜也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初步決定了伴娘穿藍裙,A字形,齊膝,搭配雪紡紗巾;她問達茜是不是覺得可以,或者那樣的服飾會不會顯得有點幼稚?達茜說,她覺得它們配起來很漂亮,然後母女兩人開始讨論鞋子——準确地說,是跟高四分之三英寸的藍色無帶淺口鞋。
達茜的媽媽病倒在博卡格蘭德,看起來可能非得進醫院,可是過後他們給她服了些新藥,她便好轉了。
太陽升起,太陽落山。
商店櫥窗裡紙制的南瓜燈滅了,紙制的火雞燈亮了,然後聖誕節濃重的裝扮出現了。
第一場小陣雪出現了,剛好如期而至。
在家裡,待丈夫取了公文包出去上班之後,達茜便在所有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有時停下來,在不同的鏡子裡面照照。
常常要照上老大一會兒。
問另一個世界裡的那個女人,她該怎麼辦。
答案似乎就是,什麼都别做。
14
聖誕節前的兩周,有一天,天氣暖和得反常,鮑勃下午三點鐘左右到了家,大呼她的名字。達茜正在樓上看書。
聽到喊聲,她把書扔到床頭櫃上(在手鏡的旁邊,手鏡現在已經固定放在那兒了),飛快地穿過走道來到樓梯平台。
她的第一個念頭(恐懼中夾雜着輕松)就是,一切終于結束了。
他被發現了。
警察馬上就要來到這裡。
他們會把他帶走,然後再回過頭來問她那兩個古老的問題:她知道些什麼,她什麼時候知道的。
媒體采訪車會停在街上。
頭發漂亮的年輕人會在他們家前面做現場報道。
可是他的聲音裡沒有恐懼;甚至他還沒有跑樓梯底下、仰臉看她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是興奮。
也許甚至是狂喜。
“鮑勃,什麼事——” “你永遠不會相信!”他身上的輕便大衣敞開,臉一直紅到前額,僅有的頭發被吹得亂蓬蓬的,像是他開車回家的一路所有的車窗都敞開着。
考慮到外面的空氣像是春天般,達茜認為他可能就是這樣回家的。
她小心翼翼地下樓,站在第一級台階上,這讓他們高度相當,目光對視。
“告訴我。
” “運氣好得難以置信!真的!假如我曾需要過我又步入正道的暗示的話——我們又邁入正軌——嘿,這就是!”他把手伸出來。
手握成拳頭,指節朝上。
他雙眼發光。
簡直是在跳舞。
“哪隻手?選吧。
” “鮑勃,我不想玩——” “選!” 她指着他的右手,隻不過是想敷衍了事。
他笑了。
“你看出我的心思了……不過,你一向能夠這樣,不是嗎?” 他把拳頭翻過來,張開。
手掌心上躺着隻硬币,反面朝上,因此她可以看清這是枚小麥便土。
并非沒有經過任何流通,但它的品相依舊良好。
她猜林肯那面應該沒有劃痕,那麼這枚硬币應該是“美品”或是“優美”。
她伸手去拿,旋即又停住。
他點頭示意要她拿。
她把它翻轉過來,很笃定自己會看到什麼東西。
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能夠充分解釋他剛才的興奮。
正是她猜到的:一枚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币。
“神聖的上帝啊,鮑勃!哪裡……?是你買的嗎?”一枚尚未流通的五五年重影币最近在邁阿密的一次拍賣會上售出了逾八千美元,創下了新紀錄。
這一枚與那一枚的品相不同,可是,任何哪怕隻有半個腦子的錢币交易商都不會以低于四千美金的價格把它抛出。
“哦不!幾個同事邀我那個叫‘東方聖地’的泰國餐廳吃中飯,我差點兒就去了,可我當時正在忙他媽的願景聯合銀行的賬——你知道的,我曾跟你說過的那家私人銀行?——因此我就給了莫妮卡十美元,叫她到賽百味去給我買份三明治和果汁。
她把飯拿回來了,找零裝在袋子裡。
我把零錢抖出來……它就在那裡!”他把硬币從達茜手裡一把捏走,舉在頭頂上,對着它仰頭大笑。
她跟他一起笑起來,可旋即就想到(如同她這些天經常在想的一樣):他沒“受苦”!“是不是太棒了,親愛的?” “是啊,”她說,“我真為你高興。
” 無論奇怪與否(或說變态與否),她是真心高興。
這些年,他經手過幾枚,也可以為自己買上一枚,可是買畢竟跟偶然得到是不一樣的。
他以前甚至要求她不要給他送上一枚當聖誕或生日禮物。
意外的發現才算得上是收藏家最為欣喜的時刻;他們第一次深入交談時,他就曾這麼說過,而現在,他終于得到了無數次翻看零錢尋找的東西。
他的心願就從三明治商店的白色紙袋中,和火雞培根卷一道掉出來了。
他緊緊抱住她。
她也回抱他,然後輕輕地把他推開。
“你打算怎麼處理它,鮑勃?把它封到樹脂塊裡?” 這不過是個玩笑,他也知道。
他用手指做了個手槍姿勢,朝她的頭開了一槍。
沒關系,因為當你被手指手槍打中的時候,你并沒有“受苦”。
她仍舊對着他微笑,不過,現在又一次看到了他的原形:那個更加神秘的丈夫。
咕噜,帶着他珍貴的“寶貝兒”。
“你知道我不會那樣做。
我要給它拍張照片,把照片挂在牆上,然後再把它塞到我們的保險箱裡。
你覺得怎麼樣,是美品,還是優美?” 她又仔細檢查了一下,然後帶着充滿歉意的微笑朝他看了看。
“我想說,優美,不過——”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并不介意呢。
要是有人給你一匹馬,你不該去數牙齒,但是很難克制啊。
比‘上佳’要好,對嗎?說實話,達茜。
” 我的實話就是,你會再次殺人的。
“絕對要比‘上佳’好。
” 他的笑容慢慢消退了。
有那麼一刻,她幾乎斷定他已經猜到自己在想什麼了。
不過,她應該更有信心的;在鏡子的這一面,她也可以保守秘密。
“其實關鍵并不在于它的質量。
重要的是發現本身。
不是從交易商那兒得到的,或者從價目單裡挑到的。
事實上,就在你最不期待有所收獲的時候,你卻發現了一枚。
” “我知道,”她笑笑,“要是我爸爸此時在這裡,他會撬開一瓶香槟來慶祝的。
” “今天晚飯時,我會處理那個小細節的,”他說,“不是在雅茅斯。
我們去波特蘭。
海濱明珠。
你覺得怎麼樣?” “哦,親愛的,我不知道——” 他輕輕抓住她的肩頭,和往常一樣,每當他想要她明白他對某件事很認真的時候,都會這麼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