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業務方面的擔子就得由你來挑。
”說到這兒,周曉哲突然感歎道:“長明啊,人際關系是門很複雜的學問,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妥協,但妥協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周曉哲的一番話深深感染了江長明,他清楚,沒有足夠的理由,周曉哲是不肯跟他講這番話的,某種程度上,這位副省長等于是跟他掏了心窩子。
從他的歎氣聲中,江長明隐隐感覺到這位高官的很多無奈,聯想到前前後後發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曉哲的尴尬處境了。
他向周曉哲表态,一定不辜負省長的期望,明天就帶隊下去,力争把工作落到實處。
他們兩人談話的時候,林靜然一直等在外面。
她今天幾乎一句話沒說,飯桌上,江長明多次将目光投過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長明心裡越發沒了底。
談完正事,周曉哲告訴江長明,就在昨天,他已将林靜然的工作做了調整,她現在是綜合秘書。
“以後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找她。
”周曉哲說。
江長明意外地發現,一提林靜然,周曉哲的臉色便晴朗起來,目光也變得灼灼。
江長明的心突地一動,但很快,又恢複到常态。
“恭喜你啊。
”送走周曉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長明這樣跟林靜然說。
林靜然咬着嘴唇,仍是一言不發。
江長明急了,他知道林靜然還在為賓館那一幕生氣,攔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麼解釋才相信?”
“我要你解釋什麼了?”林靜然紅着雙眼,瞪住他,瞪半天,忽然洩氣似的抛下他,攔車走了。
望着車子遠去,江長明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
起風了,風卷着濤濤黃河的氣息,撲面而來,江長明感到些許的涼意。
在街邊的樹蔭下發了好長一陣呆,江長明恨恨摔了一下頭,往賓館走。
回到賓館,沙沙已從醉酒中醒過來,傻傻地坐在沙發上,等他。
見他回來,沙沙問:“你哪去了,我餓死了。
”江長明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餓啊,我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了。
”
“不就多喝了幾杯嘛,看你,發那麼大脾氣幹嘛?”沙沙裸着腳,酒一醒,她的心情便好了過來,開始像以前那樣跟江長明撒嬌。
江長明面前,沙沙總是表現得無拘無束,既任性又霸道,按她的話說,想怎麼撒嬌就怎麼撒嬌,還不許江長明煩她或者敷衍她。
沙沙剛沖完澡,濕撲撲的頭發披散肩上,越發顯得性感迷人,一股體香蕩在屋子裡,江長明有片刻的暈眩。
“師母住院,你為啥不回來?”江長明挪開盯在沙沙身上的目光,把憋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這個時候他斷然沒有心思哄她撒嬌,他倒要聽聽,有什麼理由可以讓她置母親的生死于不顧?
“我沒她那個媽,你少提她。
”沙沙突然咆哮道。
“沙沙!”江長明喝斥一聲,目光再次投過去,怒瞪住她。
他沒想到,沙沙跟後叫過來的聲音比他還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聽到沒!”沙沙聳了幾聳肩,怒恨恨将手裡的拖鞋扔地上,就地轉了幾個圈,還像是沒解氣,扯着嗓子又說:“我肚子餓了,我要你陪我吃飯去!”
江長明愣住了,盡管他知道沙沙的性格,但沙沙如此蠻橫無理,還是超乎他的想像。
他有點洩氣,敗興地坐在沙發上,不再說話。
沙沙卻有點沒完沒了,她定定地視住江長明,眼裡兩道晶瑩的亮光在閃,那是淚,是一個女人在自己信賴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寬慰,憋屈和不滿引出的淚,打着旋兒,卻不肯落下來。
沙沙心裡想的是,江長明啥都知道,卻故意裝出一幅正人君子相,教訓她。
他是多麼可憎呀。
江長明哪裡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話瘋話氣懵了,卻又拿她沒一點辦法。
“她是你母親啊——”過了好長一會,他又這麼蒼白地說了一聲,站起的身子原又跌落在沙發上。
他聽到自己的心在失望中發出一聲接一聲的脆響,天下哪個女兒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眼前這個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幾乎令他不敢相認。
這個世界上,江長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義,沒有一點感恩之心的人。
“可我是誰?!”沙沙緊跟着叫道,聲音有種撕破什麼的尖銳。
喊過,沙沙自己也驚了,慌了,她在房間裡踱了幾步,一把拉起江長明,掩飾似地喊道,“我肚子餓了,你管不管!”
江長明吃驚地瞪住沙沙,那聲尖銳的叫喊停頓在他心上,把屋子裡所有的聲音都給壓住了,甚至空氣都不再流動,全都靜止在他的疑問裡。
半天後他害怕什麼地問:“沙沙,你剛才說什麼?”
“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羅斯去。
”沙沙真就穿好衣服,一把推開江長明,提起扔在沙發上的包,像是逃也似地要往外跑。
“回頭跟她說,我暫時不會回去。
”門呯地一響,江長明還沒醒過神,那熟悉的腳步聲便由近漸遠,由響亮到寂滅,最後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按照省政府辦公廳的安排,幾個專業隊第二天便奔赴沙縣。
江長明帶的五個人全是他點的将,研究生方勵志,助手小常,還有兩位是從北方學院抽來的副教授,惟一的女性是林靜然走後接替她搞數據分析的尚立敏,一個很男性化的女人,最大的優點便是容易和人相處。
她老公是省女藍的教練,她們的組合曾被笑談為本世紀人類的經典組合。
到了沙縣,其他幾個專業隊都已到了,治沙站的羅站長等在賓館大廳。
羅站長是土生土長的沙縣人,說一口純正的沙縣方言。
九十年代畢業于北方林學院,曾在胡楊鄉當過幾年鄉黨委副書記,去年才調到治沙站。
羅站長告訴江長明,縣上的領導全到沙漠水庫開現場會去了,要他們先休息休息,六點吃飯,八點鐘縣上安排了小酒會,算是為專家接風。
“現場會?沙漠水庫情況咋樣?”江長明脫口問道。
“還能咋,老樣子呗。
”羅站長嘿嘿笑笑,不想深談。
江長明沒再多問,按縣上的統一安排來到房間,一路風沙,真想好好沖個澡。
羅站長卻遺憾地告訴他,縣城停水,不便之處還請各位專家多多原諒。
房間真是悶熱,室溫大約在35度以上,加上又沒空調,坐了一會便有些受不了。
江長明說幹脆到外面走走,還能透透風。
羅站長借故單位還要安排事兒,先告辭了。
五個人離開賓館,到沙縣街上轉悠,暴躁的太陽曬得居民們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
盡管好幾年沒來,沙縣縣城變化并不怎麼大,跟五佛相比,明顯是慢了半拍。
街道坑坑窪窪的,像是好些年沒修整。
兩旁的樹木全都耷拉着頭,無精打采,街上四溢着熱氣,熏得人脊背裡起浪。
走着走着,尚立敏突然笑起來。
尚立敏不但長得像男人,聲音也很男人味,引得恰好路過的兩個人直沖她望,還私下打賭猜她到底是男是女。
江長明順着尚立敏指的方向看,惹得自己也大笑起來。
原來是一處建築工地圍牆上的标語,大約沒來得及把舊圍牆拆完,新舊兩條标語就連在了一起。
舊标語是“新婚夫婦要牢記計劃生育”,新标語是“安全為了你我,請你戴好安全帽。
”一路轉下去,竟發現能逗笑的标語很多,其中有一條是“少生孩子多種樹,少生孩子多養豬”,學校牆上的一條更是有意思,“結貧窮的紮,上緻富的環。
”尚立敏直說這是沙縣一大特色。
晚上的酒會異常熱鬧,沙縣縣長白俊傑沒有到場,說是還在沙漠水庫。
幾名副縣長帶着各自分管部門的頭頭腦腦,擺開了陣勢,分别圍着對口的專家組,大有不放倒不罷休的架勢。
江長明知道沙縣人愛喝酒,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給他們接風。
天這麼熱,幾杯白酒灌下去,身體裡就像生了炭火,江長明本來就不習慣這種場合,隻是礙着面子才不得不應酬。
好在陪他們的是沙縣排名最後的副縣長,到這位子上才三個月,說話喝酒還有點放不開手腳,相比之下,場面還算好應付。
林業和财政口的那兩桌,就像是打群架,女同志都甩起了胳膊,猜拳聲此起彼伏,直把沙縣的夜晚喝得沸騰。
喝到中間,突然發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大約是夜裡十點過一些,江長明正想抽身離開,就見省紀委的兩個人面色威嚴地走進來,繞過幾張桌子,徑直走進一包廂。
誰也沒想到,沙縣縣長白俊傑居然在裡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給蒙騙了,大家都以為他此時還在沙漠水庫。
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
白俊傑被當場帶走,喝酒者面面相觑,幾乎瞬間,全作鳥獸散。
江長明跟孟小舟的目光遠遠地一碰,旋即又分開。
沙縣縣長白俊傑被雙規的消息很快傳遍全縣,傳言紛紛揚揚,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他攪進了龍九苗案,跟龍九苗合夥挪走治沙專項資金三百多萬。
有人說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價轉賣給馬鳴建農場,從中牟取私利。
還有人說他栽在了沙漠水庫二期擴容工程上,那個包工頭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傑。
沙縣一時大亂,政府一幹人陷在傳言裡,哪還有心思開展正常工作。
江長明焦急地候在賓館,盼望風波快點過去。
但沒想到的是,此後的第三天,省紀委突然來人,将他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