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了卻一樁心事了。
在馬路彳亍慢步而行想到将來得到職業之後,按步脫離“正義”公司的計劃,心廣情怡,走在幽靜的道路上,聽着住戶人家收音機傳出來的音樂,另有一番情趣。
聽見音樂,他忽然又下意識地想起另一椿事,那就是三姑娘,金麗娃曾神秘地說過,叫田野至九龍金殿舞廳去,就可以知道三姑娘最近的生活了。
本來,一個自趨墜落的女人是無足以關懷的,但她已經有數夜沒有回家去,田野對她的恩情未忘,趁在這一夜空閑無事,何不去金殿舞廳一探究竟昵?
“去聽聽音樂也好——”田野這樣想着,便改道由統一碼頭乘輪渡過海,往金殿舞廳而去。
金殿舞廳是九龍唯一最高尚華麗的舞廳,樂隊是一流的,舞女也是一流的,價錢也是自然是一流的了。
地點是在彌敦道中段,田野由尖沙咀碼頭上岸,因為道路并不遠,況且他又不是跳跳舞而去的,所以順步慢慢蹓躂,九龍地區的道路比香港的幽靜得多,正合田野心情,他慢慢走着,一面欣賞九龍的夜景,終于來到金殿舞廳門前,早聽見裡面的音樂輕輕飄飄地播出來,沉醉的,夾着澀啞的歌聲,歌女學着“桃樂絲黛”的嗓子唱歌,門前豎着一塊用彩膠砌成的廣告牌子,寫着:“平克樂隊,低音歌王李旺領導”,小厮已經替他啟開了玻璃門,田野大步跨進去,那是一條深長的走廊,兩旁懸挂了許多有精緻相框約廿寸大小的舞女照片,前面就是衣帽間,左邊轉彎,就是進舞廳的門口了,在門口的懸空中,有着一幅巨大閃着霞彩的霓虹燈,竟寫着“蕭玲珑”三個字,田野愕然他想到三姑娘是姓蕭的,莫非她已“下海”,一躍而變成紅舞女了,怪不得她深夜不歸,輪這塊牌子挂在正門口間,那地位就是頭牌舞女了。
田野再在那走廊上的照片找尋,果然的就看三姑娘也有一張巨型的照片挂在其中,注明“蕭玲珑”三個字,打扮得很樸素的,短短的頭發,黑紗旗袍,圍着一串珠鍊,确稱得上嬌小玲珑,俨如大家閨秀。
到這時,田野才欣賞出三姑娘的美,她不妖豔,白白的,蛋臉純靜脈脈含情,沒有矯揉做作,和其他的舞女不同,相信這就是所以她能夠紅起來的地方。
田野會心一笑,做舞女當然要比做娼妓高明得多,但是拆穿了底牌也就不值錢了。
他跨進了舞廳,隻見座無虛席,隻有這種地方才表現了香港是真正的天堂;醉生夢死者的享樂窩。
香港是廣東人的天地,但玩舞廳的還是上海人較多,這又是内地舞女較吃香的原因。
侍役招待周到,馬上迎上來給田野找到了座位,田野要了清茶,東張西望,沒找到三姑娘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在坐台子,還是在伴舞?舞女大班看見單身的客人,多半是要上來搭讪的。
“先生,要找個伴嗎?”那舞女大班,正就是那天和三姑娘坐在蕾夢娜咖啡館油頭粉臉的小夥子。
“我要找三……不!我要找蕭玲珑!”田野說。
“噢,她忙得不可開交!”舞女大班答。
“我和她是熟朋友……”田野說。
“啊,到這裡來玩的,那個和她不熟呢?”舞女大班奸狡地說:“不瞞你說,蕭玲珑還有五六個台子等着要轉,你假如一定要她坐台子,那恐怕要排在第七個以後呢!”
這是舞場捧紅舞女的手法,舞女越是忙,越是覺得她高貴,愛花錢的舞客們也是這種心理,越是攀摸不到的,越是急欲攀求,但田野不是這種揮金如土的闊少,不懂得個中奧妙,反而心中起一種莫明的欣慰,以為三姑娘由娼妓一躍而成為紅舞女,畢竟地位已經是提高了,眼看着這多衣冠楚楚的紳士荷花大少趨之如驚鴻,向她追遂,假如能勸導她改除過往糜爛放蕩的生活,将來在這些人群中,找到一個較為殷實的男子下嫁,那末也可以得到美滿的歸宿……
“先生!不是我在講‘半吊子’的話,實際上到舞場裡來跑跑,找紅舞女最‘洋盤’,坐上個十來分鐘,跳上一兩個舞就飛台子,花了錢,肚子裡惹了氣!要跳舞,還是找新上市的上算……”舞女大班又在擺噱頭,花言巧語,賣弄他的生意經手腕。
“嗨!有了,我替你介紹一個新角色,和你是老鄉,北方人,臉孔長得‘帥’,白白的,全身好像豆腐一樣,還是個女學生呢,白天上學,晚上出來伴舞,這年頭找生活不容易,女孩子肯犧牲色相為了生活求學,那真是……”這又是推銷“湯團”舞女的手法。
“我不是跳舞來的,蕭玲珑是我的老朋友,我是看老朋友的,假如她忙,我可以等着,不過麻煩你去告訴她一聲,我姓田,就行了!”
于是,舞女大班知道多說也無用,肚子裡罵了一句“二百五”就走開了,當然,他的心目中以為田野是那種“寒酸”舞客,利用“老朋友”三個字追紅舞女,花小錢,一親芳澤,在光怪陸離的歡場當中,這種怪現象自然是很多的。
舞女大班果然走向了三姑娘的在處,但并沒有替田野傳遞了話,把她從客人中請出來,又把她轉送到另一個台子上面,好像貨品出租一樣,到處坐坐就是鈔票。
這時田野看清了三姑娘了,她的确打扮得非常樸素,淡淡的,如大家閨秀,舉止文雅,落落大方,就憑她的風度,在這庸俗的環境當中就應該竄紅。
這些舞客也不知是生張熟魏,隻見她談笑生風,在坐的約有舞客四人,每人各有舞伴,而三姑娘獨能出俗。
田野看呆了,聽聽音樂,看看四周打情罵俏的景象,并不覺得寂寞,一會兒,三姑娘又轉台子了,田野曾計算過三姑娘總共隻陪人家跳了兩個舞,這位紅舞女的派頭真可謂大得驚人。
他的坐位不好,躲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裡,三姑娘也曾溜過他的面前,但紅舞女是目不斜視的,也不輕易和任何人打招呼,這也是歡場上避免客人與客人之間争風的規矩之一,和誰跳舞,誰就是她當前的主人,舞女的腳步不就是随着她的主人拖着走嗎?要等到舞跳完,付過舞票之後,才能恢複自身的自由。
舞女大班偶而經過了田野的坐位。
田野拖着他說:“大班!蕭玲珑還有多少時候才能夠輪到我?”
“吓,還早着呢!朋友!你看看,請蕭玲珑轉台子的客人,一個,兩個,三個……”他說時,一面用手東指西指,反正他高興指誰就是誰,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看你假如坐得寂寞,還是先找一個陪伴着再說……”他又在推銷生意。
“照你這樣說,蕭玲珑今天晚上還不一定可以轉過來羅?打烊的時候快到了!對嗎?”
“嗯!”舞女大班瞄瞄手表:“嗯,對了,傷腦筋就在這上面,客人們都喜歡找紅舞女。
看樣子今天晚上又要得罪朋友啦。
”
“你的意思是她轉不過來了?”田野的語氣中好像要問罪。
“噢!我請問你,你是否真的和蕭玲珑是老朋友?”舞女大班很能見風擺舵。
一屁股在田野身旁坐下,繼着低聲說:“假如是老朋友的話,那末可要包涵一點,要知道,一個女人出來混,當紅沒有一兩年,能夠多撈一點鈔票,就撈了鈔票收山,否則到了人老珠黃,那時候就什麼也不值錢了,别說找個朋友捧捧場面的坐台子,真個做‘湯團’舞女也沒有人過問了!你既然是老朋友,就何必争這點意氣,明天早點來,那時候争台子的客人少,我第一把蕭玲珑送到你這兒來,你看如何?”
田野想想,舞女大班的話也并不無道理,反正他找三姑娘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留着在公寓裡見面也是一樣,既不需要花台子錢,三姑娘也不需要受舞場的剝削,現在三姑娘正當紅,讓她多撈兩個錢,生活也可以舒适一點。
舞女大班看見田野不響,就很得意點離開了,實際上田野無異上了舞女大班的當,他的滿口仁義道德,骨子裡卻等于教訓,譏諷了田野一頓,這原因自然是他瞧田野不上眼,以為田野花不起錢,而用“老朋友”三個字想吃天鵝肉,所以圓圓滑滑給田野吃了一頓排頭,又圓圓滑滑地離去。
田野是老實人,并不覺得舞女大班的話有什麼不對,再靜坐了一會兒,喝完那杯咖啡,付過台帳就靜悄悄地走了。
剛好能趕到一點鐘最後一班的輪渡過海,回到永樂東街的公寓,倒在床上,三姑娘的影子一直萦繞腦際,他覺得三姑娘已經得到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假如能痛改前非,便可以得到新生。
一陣胡思亂想之後便睡熟了,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首先走出鄰室房門觀看,奇怪的是門仍鎖着,三姑娘并沒有回來。
自從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後,晚出早歸,但是早晨這樣遲還不歸家的事情還沒有發生過。
“她上那兒去了呢?”田野懷疑自問。
“總不至于陪客人睡覺吧?假如做舞女又兼賣身體,那又和做娼妓有什麼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