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陽光熱的小房間,坐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
艾希禮跟着坐在一張粗木桌子的角上,兩條長腿懸在那裡随意搖擺。
"艾希禮,咱們今天下午别弄什麼賬本子吧!我都膩煩透了。
我隻要戴上一頂新帽子,就覺得我熟悉的那些數字全都從腦子裡跑掉了。
""既然帽子這樣漂亮,數字跑掉也完全是應該的嘛,"他說,"思嘉,你愈來愈美了"他從桌子上滑下來,然後笑着拉住她的雙手,把她的雙臂展開,好打量她的衣裳。
"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遠也不會老的!"她一接觸到他便不自覺地明白了,她本來就是期望發生這種情況的。
這一整個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着他那雙溫暖的手和那柔和的眼睛,以及他的一句表示情意的話。
這是自從塔拉果園裡那寒冷的一天以來,他們頭一次完便單獨在一起,頭一次他們彼此無所顧忌地拉着手,并且有很長一個時期她一直渴望着同他更密切地接觸呢。
而現在————真奇怪,怎麼跟他拉着手她也不感到激動呀?以前,隻要他一靠近便會叫她渾身顫抖。
可現在她隻感到一種異樣溫暖的友誼和滿足之情。
他的手沒有給她傳來熾熱的感覺,她自己的手被握着時也隻覺得心情愉快和安靜了。
這使她不可思議,甚至有點驚惶不安。
他仍舊是她的艾希禮,仍舊是她的漂亮英俊的心上人,她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那麼為什麼————不過,她把這想法抛到了腦後。
既然她跟他在一起,他在拉住她的手微笑着,即便純粹的朋友式的,沒有了什麼激情,那也就滿足了。
當她想起他們之間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時,便覺得出現這種情形實在不可理喻。
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洞察她的隐情似的,同時用她向來很喜歡的那種神态微笑着,好像他們之間隻有歡愉,沒有任何别的東西。
現在他們的兩雙眼睛之間毫無隔閡,毫無疏遠困惑的迹象了。
于是她笑起來。
"哎,艾希禮,我很快就老了,要老掉牙了。
""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嘛!不思嘉,在我看來,你到六十歲也還是一樣的。
我會永遠記住我們一次舉辦大野宴那天你的那副模樣,那時你坐在一棵橡樹底下,周圍有十多個小夥子圍着呢。
我甚至還能說出你當時的打扮,穿着一件帶小綠花的白衣裳,肩上披着白色的網織圍巾。
你腳上穿的是帶黑色飾邊的小小的綠便鞋,頭上戴一頂意大利麥辮大草帽,上面還有長長的綠色皮帶。
我心裡還記得那身打扮,那是因為在俘虜營裡境況極其艱苦時,我常常把往事拿出來像翻圖似的一樁樁溫習着,連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臉上那熱切的光輝也消失了。
他輕輕地放下她的後,讓她坐在那裡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從那以後,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我們兩人都是這樣,你說是嗎,思嘉?我們走了許多從沒想到要走的路。
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強。
"他重新坐到桌上,看着她,臉止又恢複了一絲笑容。
但這不是剛才使她愉快過的那種微笑了。
這是一絲凄涼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車輪上拖着走。
思嘉,我有時懷着一種客觀的好奇心,設想假如沒有你我會變成了什麼樣子呢。
"思嘉趕忙過來為他辯解,不讓他這樣貶損自己,尤其因為她這時偏偏想起了瑞德在這同一個問題上說的那些話。
"可是艾希禮,我從沒替你做過什麼事呢。
就是沒有我,你也會完全一樣的。
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富人,成為一個你應當成為的那種偉大人物。
""不,思嘉,我身上根本沒有那種偉大的種子。
我想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會變得無聲無息了————就像可憐的凱瑟琳·卡爾弗特和其他許多曾經有過名氣的人那樣。
""唔,艾希禮,不要這樣說。
你說的太叫人傷心了。
""不,我并不傷心。
我再也不傷心了。
以前————以前我傷心過。
可如今我隻是————"他停下來,這時思嘉忽然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還是頭一次,當艾希禮那雙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掃過她時,她知道他是在想什麼。
當愛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燒時,他的心是向她關閉的。
現在,他們中間隻存在一種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進入他的心裡,了解一點他的想法。
他不再傷心了。
南方投降後他傷心過,她懇求他回亞特蘭大時他傷心過。
可如今他隻能聽拼命運的擺布了。
"我不要聽你說那樣的話,艾希禮,"她憤憤地說。
"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瑞德說的。
他在很多事情以及所謂'适者生存'之類的問題上常常唱那樣的調子,簡直叫我厭煩透了。
"艾希禮微微一笑。
"思嘉,你可曾想過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種人嗎?""啊,沒有!你這麼文雅,這麼正直,而瑞德————"她停下來,不知道怎麼說好。
"但實際是一樣。
我們出身于同一類的人家,在同樣的模式下教育成長,養成了同樣的思維方式。
不過在人生道路上某個地方我們分道揚镳了。
但我們的想法依然相同,隻不過作出的反應不一樣而已。
舉例說,我們誰都不贊成戰争,可是我參加了軍隊,打過仗,而他直到戰争快結束時才去入伍。
我們兩人都明白這場戰争是完全錯誤的。
我們兩人都知道這一場必定要輸的戰争。
可是我願意去打這場必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