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拄着一根木棍,在馬車之間走來走去。
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頭,一頂頭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脫了底的圓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臉,但是隻要他一脫帽,就看不見他的眼皮,隻呢兩個血紅的眼眶。
臉上的肉松得像紅色的破布;膿液一直流到鼻子邊上,凝成了綠色的膿瘡,黑色的鼻孔呼吸起來也像抽筋似的。
要對人說話,他總是仰起頭來傻笑;那時他淡藍色的眼珠,連續不斷地朝太陽穴方向轉動,一直轉得碰到瘡疤為止。
他上坡跟着馬車跑,口裡唱着一支小調:
天氣熱得小姑娘
做夢也在想情郎。
接着就歌唱小鳥、太陽、樹蔭。
有時,他突然一下,光着頭出現在艾瑪背後。
她吓得叫起來,忙往後退。
伊韋爾拿他開心,要他去聖.羅曼趕集時當衆出醜,或者笑着問他的相好怎麼樣了。
往往馬車在走,車窗忽然夾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隻胳膊抓住腳凳,讓車輪濺得他滿身是泥。
他的叫聲開始微弱,像嬰兒哭,卻越來越尖了。
叫聲拖得很長,夜裡聽來,仿佛是無名的痛苦發出模糊的哀鳴;在鈴铛聲中,加上風吹樹動,空車轟響,叫聲顯得遙遠,使艾瑪心煩意亂。
這些聲響沉入了她靈魂的深處,就像一陣旋風卷入了深淵,把她帶進了無邊無際的憂傷世界。
不過伊韋爾發現馬車失去了平衡,就揮動長鞭,拼命打瞎子。
鞭梢抽到他的爛瘡,他倒在泥漿裡,痛得号叫。
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有的張嘴,有的低頭,靠住旁邊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帶,随着馬車颠簸,搖來晃去;車燈也在外面搖擺,照着轅馬的屁股,又透過褐色布簾,把血紅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
艾瑪沉醉在凄涼中,直打寒噤,覺得腳越來越冷,好像進了地獄。
夏爾在家裡等她回來;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誤點。
夫人總算到家了!她勉強親了一下小女兒。
晚餐還沒做好,那沒關系!她也不怪廚娘。
現在似乎一切都随女傭人的便。
往往丈夫覺得她臉色蒼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沒什麼,”艾瑪說。
—
“不過,”他反問道,“你今天晚上怎麼不對頭呀?”
“哪裡?沒什麼!沒什麼!”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樓去卧室;朱斯坦在樓上,他不聲不響地轉來轉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頭等的女傭人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他把火柴,燭台和一本書擺好,拿出她的睡衣,攤開她的被子。
“好了,”她說,“行了,你走吧!”
因為他還站在那裡,兩手垂下,兩眼睜開,仿佛給突如其來的如夢似幻的千絲萬縷纏住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難熬,以後的日子越來越難以忍受,因為艾瑪迫不及待地要重溫她的幸福——她的貪戀,加上如漆似膠的回憶,就像幹柴烈火一樣燃燒起來。
等到了第七天,一見萊昂,自然變成熱情奔放的擁抱了。
他的熱情卻掩蓋在無限的驚異之下,不盡的感激之中。
艾瑪全神貫注,卻又有分寸地享受這種愛情,她利用溫存體貼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維持得天長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愛情會煙消雲散,就難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脈脈含情,用憂郁的聲音對他說:
“唉!你呀!你會離開我的!……你總要結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樣。
”
他問道:“哪些男人?”
“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她答道。
然後,她又故作傷感地把他推開,加一句:
“你們都沒有良心!”‘
一天,他們有點哲學意味地談到人世希望的破滅,她要試試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許是為了需要傾吐衷情,她随便對他談起,在他之前,她還愛過一個男人。
“自然不象愛你這樣:”她連忙說,并且用她女兒的頭做保證:“沒有發生什麼關系。
”
年輕人信以為真,但還是不免要問問:“他”是幹什麼的?
“我的朋友,他是一個船長。
”
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問下去,同時也擡高了自己的身價,因為一個經風曆險、受人敬仰的船長居然拜倒在她裙下,這不說明了她多麼有魅力嗎?
于是實習生自慚形穢了。
他也羨慕肩章,勳章,頭銜。
她當然喜歡這一套:看她花起錢來大手大腳,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其實,艾瑪還有一大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想法沒有說出口來,比如說,她來盧昂,想坐一輛自備的藍色的馬車,駕一匹英吉利駿馬,還要有一個穿翻口長筒靴的馬夫。
是朱斯坦引起她這個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沒有自備馬車雖然不會減少她每次去幽會的樂趣,但卻肯定會增加她回家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