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馬,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動了,隻好丢在吉約姆樹林坡子下。
夏爾要查醫學詞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鎮靜一點,”藥劑師說。
“隻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藥就行。
服的是什麼毒?”
夏爾給他看信。
她吃的是砒霜。
“那麼,”奧默接着說,“應該化驗一下。
”
因為他知道,不管中什麼毒,都要先化驗。
夏爾沒有懂,隻跟着說:
“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後,他回到她床邊,支持不住了,倒了下來。
坐在地毯上,頭靠着床沿,隻是泣不成聲。
“不要哭!”她對他說。
“不消多久,我就不會再折磨你了!”
“為什麼要這樣?有誰強迫你?”
她回答道:
“我不得不這樣,我的朋友。
”
“難道你過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錯?我能為你做什麼,我都不會不做的!”
“不錯……你說得對……你是個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頭發上,慢悅地撫模。
這種溫柔的感覺更加重了他的痛苦。
當她顯得比過去更愛他的時候,他卻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這點,他就感到灰心絕望,仿佛整個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無辦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動手,現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決定,他反倒心亂如麻了。
她心裡萬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詐,卑鄙的行徑,折磨她的無數貪欲。
現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蒼茫的暮色籠罩着她的思想,人間的閑言碎語,她能聽到的隻是這顆痛苦的心發出的悲歎哀鳴,斷斷續續、溫溫順順、朦朦胧胧,好像交響樂逐漸消逝的回聲。
“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說。
“你看了不會更難過嗎?”夏爾問道。
“不會!不會!”
孩子由女傭人抱來了,還穿着長睡衣,露出了兩隻光腳丫,臉上沒有笑容,仿佛做夢還沒有醒。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亂七八糟的房間,眨眨眼睛,桌子上點着的幾根蠟燭使她眼花鐐亂。
不消說,燭光使她想起了過年過節的清晨,她總是這樣一早就給燭光照醒,被抱到母親的床上,來接受節上的禮物,因為她發問了:
“東西在哪裡,媽媽?”
大家都沒有答腔。
“我的小鞋子呢?”
費莉西把她抱到床頭,她卻總是瞧着壁爐旁邊。
“是不是奶媽拿走了?”她問道。
一聽見“奶媽”兩個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會,當前的災難,她立刻轉過頭去,仿佛嘴裡嘗到一種惡心的味道,比毒藥還更厲害。
那時,貝爾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媽媽,臉好白,汗好多呵!……”
她母親瞧着她。
“我怕!”孩子邊說邊往後縮。
艾瑪拉住她的小手,要親親她,她卻掙開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爾在床後啜泣,大聲喊道。
然後,病人的症狀有一陣子不那麼明顯;她似乎不那麼激動不安了;于是,她每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胸口比較平靜地吐出一口氣,他都覺得回生有望。
等他到底看見卡尼韋進來,就撲到他懷裡,哭着說:
“啊!你來了!謝天謝地!你真好!現在,她好點了。
你來看……”
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說起話來,像他自己說的,也不“轉變抹角”,他直截了當地開了催吐劑,要把肚子裡的東西排除得一幹二淨。
不料她卻吐起血來。
她的嘴唇咬得更緊,四肢抽畜,身上起了褐色斑點,脈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繃緊了的線,或是快要繃斷的琴弦。
然後她大叫起來,叫得吓人,她咒罵毒藥,說毒藥該死,但又哀求它快點送掉她的命,并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開夏爾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藥,看起來他比她還更痛苦。
他站在那裡,用手帕遮住嘴唇,發出嘶啞的哭聲,嗚咽得出不了氣,渾身哆嗦,連腳後跟也一颠一颠。
費莉西在屋裡跑上跑下;奧默動也不動,隻是大聲歎息;卡尼韋先生一直保持鎮靜,也開始覺得不對了。
“見鬼!……但是……她已經排除幹淨了,而病源一消失……”
“症狀也許消失,”奧默說,“這是不消說的。
”
“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
藥劑師居然大膽提出假設:“這說不定是轉折的頂點。
”但卡尼韋不屑理踩,正要用含鴉片的解毒劑,忽然聽馬鞭揮舞的噼啪聲。
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動了,三匹全副披挂的快馬,拉着一輛轎式馬車,污泥一直濺到馬耳朵上,一下就沖過了菜場轉彎的地方。
原來是拉裡維耶博士大駕光臨。
天神下凡也不會使人更加激動。
包法利舉起了兩隻手,卡尼韋立刻打住了,奧默趕快脫下不必脫的希臘小帽,那時醫生還沒有進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