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屬于穿比夏白大褂的偉大外科學派,對于現在這一代人來說,知名度已經大不如前了。
但他們既有理論,又能實踐,如醉如癡地熱愛醫學,動起手術來精神振奮,頭腦清醒!他一生起氣來,醫院上下都會震動,他的學生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剛剛挂牌行醫,就竭力模仿他的一舉一動;結果附近城鎮的醫生,個個像他一樣,穿棉裡毛料的長外套,寬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紐扣老是解開的,遮在他手腴的雙手上,手很好看,從來不戴手套,仿佛随時準備投入行動,救苦救難似的。
他不把十字勳章、頭銜、學院放在眼裡,待人親切,慷慨大方,濟貧扶幼,施恩而不望回報,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聖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銳,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樣。
他的目光比手術刀還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靈魂深處,穿透一切托詞借口、不便啟齒的言語,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謊言假話來。
這樣,他既莊嚴肅穆,又平易近人,說明他意識到自己偉大的才能,順利的處境,以及四十年來辛勤勞動、無可非議的生活。
他一進門,看見艾瑪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張開,臉如死灰,就皺了一下眉頭。
然後,他好像在聽卡尼韋說話,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複地說:
“哦,這樣,這樣。
”
但他慢慢聳了一下肩膀。
包法利看見了;兩人互相瞧了一眼;這個閱盡人間苦難的名人不禁流下淚來,滴在胸前的花邊上。
他要和卡尼韋進一步說話,就叫他到隔壁房間去。
夏爾不知就裡,也跟了過去,問道:
“她病得很厲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療行不行?我不知道用什麼好!請您想個法子吧,您救過這麼多人呵!”
夏爾把兩隻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視着他,眼神流露出恐懼和哀求,幾乎暈倒在他胸前。
“得了,我可憐的人,你要挺得住!沒有什麼法子了。
”
拉裡維耶醫生轉過身去。
“你就走嗎?”
“我還回來。
”
他同卡尼韋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話要吩咐馬車夫,卡尼韋也不願意看到艾瑪死在自己手裡。
藥劑師跟着他們到了廣場上。
他一見了名人就舍不得離開。
因此他懇求拉裡維耶先生不嫌簡陋,光臨他家吃頓午餐。
他趕快差人到金獅旅店去要鴿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去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雞蛋,藥劑師自己也動手準備,而奧默太太卻一邊束緊圍裙帶子,一邊說道:
“真對不起,先生;因為在我們這個倒黴的小地方。
要不是頭一天先通知……”
“高腳杯!!!”奧默低聲說。
“要是我們在城裡,至少我們可以做個蹄膀肉……”
“不要羅嗦!……請入席吧,博士!”
他認為吃了幾口之後,應該提供這場事故的一些細節:
“我們開頭隻看到她喉嚨幹燥,然後上腹部痛得要命,上吐下瀉,處在昏迷狀态。
”
“她為什麼服毒?”
“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曉得她哪裡搞到的砒霜亞砷酸。
”
朱斯坦這時端了一疊盤子進來,忽然雙手發抖。
“你怎麼了?”藥劑師問道。
年輕人聽見問他,一失手盤子叮鈴當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
“笨蛋!”奧默喊了起來;“該死!木頭人!蠢驢一條!”
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
“我想,博士,應該化驗一下,首先。
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進……”
“其實,”外科醫生說,“不如把手指伸進她的喉嚨。
”
卡尼韋沒有開腔,他剛剛因為用了催吐劑,已經挨了一頓顧全面子的申斥,結果這位治跛腳時盛氣淩人、口若懸河的同行今天變得非常謙虛,隻是滿臉堆笑,滿口唯唯諾諾。
奧默今天做了東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對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興。
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
他賣弄雜家的知識,胡拉亂扯,大談西班牙的斑蝥,果實有毒、見血封喉的樹木、蝰蛇。
“博士,我在書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厲害的香腸也會中毒,就像觸了電一樣!至少,我們的藥劑學大師,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
就在他的報告裡提到過。
”
奧默太太又出來了,端着一個搖搖晃晃的酒精爐子;因為奧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經親手炒好。
親手磨好、親手調制好了。
“砂糖,博士,”他遞上砂糖時,用拉丁文說。
然後他把孩子們都叫下樓來,想要知道外科醫生對他們體格的看法。
最後,拉裡維耶先生要走,奧默太太還請求他檢查一下她的丈夫。
他的血流得遲鈍了,每天晚餐後都要打瞌睡。
“隻要頭腦不遲鈍,血脈不礙事的。
”
醫生的俏皮話,沒有人聽出言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