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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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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照着的雷麥黛絲的相片時,烏蘇娜才阻止他。

    “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烏蘇娜說。

    “這是家中的聖物。

    ”停戰協定簽字前夕,家裡幾乎沒有留下一件東西能夠使人想起奧雷連諾上校時,他才把一小箱詩篇拎進面包房,聖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

     “拿這個生火吧,”說着,他把一卷發黃的紙兒遞給她。

    “這種舊東西容易引火。

    ” 聖索菲娅·德拉佩德是個寡言、随和的人,從不違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覺得奧雷連諾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違禁的事。

     “這是重要的紙兒嘛,”她說。

     “不,”上校回答。

    “這都是為自個兒寫的。

    ” “那麼,”她說,“你自個兒燒吧,上校。

    ” 他不僅這麼做了,甚至用斧頭辟開箱子,把木片扔到火裡。

    幾小時前,皮拉·苔列娜來看過他。

    奧雷連諾上校多年沒有跟她見過面,一見她就覺得詫異,她變得又老又胖,笑聲也不如從前響亮了:但他同時也感到驚訝,她在紙牌占蔔上達到了多深的程度啊!“當心嘴巴,”——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過他的,于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時候,她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驚人預見嗎?在跟皮拉·苔列娜見面之後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興趣,問了問剛給他的膿瘡排了膿的私人醫生,心髒的準确位置究竟在哪兒。

    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聽,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子。

     星期二——停戰協定簽訂的日子,天氣寒冷,下着雨。

    奧雷連諾上校五點以前來到廚房,照常喝了一杯無糖的咖啡。

    “你就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出生的,”烏蘇娜向他說。

    “你張開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他沒理會她,因為他正在傾聽士兵們的腳步聲、号聲、斷續的命令聲,這些聲音震動了清晨岑寂的空氣。

    經過多年的戰争,奧雷連諾上校雖然應當習慣于這樣的聲音了,可是此刻他卻象青年時代第一次看見裸體女人那樣感到膝頭發軟、身體打顫,他終于掉進了懷舊的圈套,心裡朦胧地想,如果當時他跟這個女人結了婚,他就會是個既不知道戰争、又不知道光榮的人,而是一個無名的手藝人,一個幸運的人了。

    這種為時已晚的、突然的痛悔敗壞了他早餐的胃口。

    早晨七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着一群起義軍官來到他這兒的時候,他顯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獨。

    烏蘇娜試圖把一件新鬥篷披在他肩上。

    “政府會咋個想呢,”她說。

    “他們會以為你連買件鬥篷的錢都沒有,所以投降嘛。

    ”他沒接受鬥篷,已經到了門口的時候,看見從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讓她把霍·阿卡蒂奧的舊氈戴在他的頭上。

     “奧雷連諾,”烏蘇娜向他說。

    “如果你在那兒發現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的母親吧,答應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發誓似的舉起手來,一句話沒說就跨出了門檻,去迎接他經過全鎮時将要遭到的恐吓、譴責和辱罵。

    烏蘇娜闩上房門,決定至死也不再打開它了。

    ”我們就關在這女修道院裡爛掉吧,”她想,“我們甯肯變成灰,也不讓那些卑鄙的家夥看見我們的眼淚高興。

    ”整個早上,她都在房子裡——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裡——尋找什麼東西,使她能夠想到兒子,可是什麼也沒找到。

     簽字儀式是在距離馬孔多十五公裡的一棵碩大的絲棉樹下舉行的(後來在這棵大樹周圍建立了尼蘭德鎮)。

    政府和兩黨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義軍官代表團,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們很象一群雨水驚起的鴿子。

    奧雷連諾上校是騎着一匹肮髒、脫毛的騾子來的。

    他沒刮臉。

    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膿瘡,而不是幻想的徹底破滅,因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棄了榮譽以及對榮譽的懷念。

    根據他的願望,沒有朗朗的音樂,沒有僻啪的鞭炮,沒有隆隆的鐘聲,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任何能夠改變停戰的悲涼性質的高興表現。

    一位巡口攝影師為奧雷連諾上校拍了一張可能留給後代的照片,底版還沒顯影就被打碎了。

     儀式延續的時間,正好是簽署文件所需的時間。

    在一個破舊的馬戲團帳篷裡,當中擺了一張普通的木桌,代表們坐在桌子旁邊,周圍站着忠于奧雷連諾上校的最後幾名軍官。

    在讓大家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讀投降書,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反對這樣做。

    “咱們别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上了,”說着,他看都不看就準備在文件上簽字。

    這時,他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中令人發困的沉寂。

     “上校,”他說,“請你不要第一個簽字。

    ” 奧雷連諾上校表示同意。

    文件在桌上繞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從鋼筆在紙上劃動的聲音,甚至可以猜出每個人簽的字兒;在這之後,第一行還是空着的。

    奧雷連諾上校準備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個軍官說,“你還有免除恥辱的可能嘛。

    ” 奧雷連諾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簽了字。

    他還沒簽完最後一份副本,帳篷門口就出現了一個起義軍官,牽着一匹載着兩隻箱子的騾子。

    這人雖然十分年輕,卻顯得沉着和嚴謹。

    他是馬孔多地區起義部隊的财務官。

    為了及時趕到,他拖着一匹餓得要死的騾子,經曆了六天困難的行程。

    他從騾背上異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們打開,接二連三地将七十二塊金磚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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