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個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時也問過他當天是星期幾。
然而,即使記得這件事情,奧雷連諾上校畢竟不知道他的預感已經不靈了;接着,咖啡正要煮開的時候,他仍在繼續想着那個女人,但是純粹出于好奇,而沒有任何懷舊的感情;他始終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後他才看見她的面孔,因為她是在一團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來的。
這樣跟他發生關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記不起來,正是這個女人在第一次發在的擁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淚水裡,而且在死前一小時還發誓說她至死都愛他。
回到作坊之後,他已經不再去想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點上了燈,打算數一數鐵罐子裡保存的金魚。
金魚一共十六條。
自從他決定不再去賣金魚,他每天都做兩條,達到二十五條時,他又拿它們在坩埚裡熔化,重新開始。
他整個早上全神貫注地工作,什麼也沒去想,而且沒有發覺,十點鐘雨大了,有個人從作坊旁邊跑過,叫嚷關上房門,免得雨水灌進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烏蘇娜拿着午飯進來,滅了燈。
“多大的雨呀!”烏蘇娜說。
“十月嘛,”他說。
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從這一矢做的第一條金魚上揚起視線,因他正在給它安裝紅寶石眼睛。
剛剛做完這條金魚,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魚一起放在罐子裡,開始喝湯。
然後,他慢慢地吃了一塊洋蔥嫩肉、白米飯和幾片炸香蕉,這些都是放在同一隻盤子裡的。
無論在最好的或者最壞的情況下,他的胃口總是相同的。
午飯以後,他想休息一會兒。
由于某種具有科學根據的迷信,用于消化的兩個小時還沒過去,他就決不工作、看書、沐浴或者談愛。
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幾次延遲開始軍事行動。
他躺在吊床上,用鉛筆刀從耳朵裡挖出耳垢,幾分鐘就睡着了。
他做了個夢,仿佛走進一座白色牆壁的空房子,由于他是走進這座房子的第一個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夢中記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幾年,他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而且明白,隻要他一醒來,一切就會忘記,因為他那周期性的夢境有一個特點:隻能在夢中想起做過的夢。
過了片刻,理發師敲作坊的門時,奧雷連諾上校睜開眼來,覺得自己隻打了幾秒鐘的瞌睡,還來不及夢見什麼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發師說。
“咱們星期五再見吧。
”
他的胡須已有三天沒刮了,跟白頭發連接了起來。
可他認為不必刮臉,星期五反正要剪發,可以同時刮臉和剪發。
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後,他渾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瘡疤也在發痛。
雨停了,可是太陽仍然沒有露臉。
奧雷連諾上校打了個響嗝,嘴裡感到了湯的酸味,這也好象是他的機體發出的命令,要他披上鬥篷走進廁所。
他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比需要的時間長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裡發出強烈的發酵氣味,然後習慣告訴他應該開始工作了。
他在廁所裡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奧第二不來作坊,因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發薪日。
就象最近幾年經常憶起往事一樣,這時他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戰争。
他記得,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應給他弄一匹額上有顆白星的駿馬,但是這個朋友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然後,他開始反複思量戰争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憶過去并沒有在他心裡激起歡樂和悲哀,因為他無法避免去想戰争他就學會了平靜地想它,不動感情。
返回作坊的時候,他發現空氣開始變得幹燥了,就決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瑪蘭塔占據。
于是,他着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金魚。
他已給金魚裝上了尾巴,這時太陽突然鑽出雲層,強烈的陽光仿佛照得周圍的一切象舊漁船那樣軋軋發響。
三天的雨水沖洗過的空氣中滿是飛蟻。
這時上校覺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遲到金魚做完。
下午四點十分,他剛走到院子裡,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銅管樂器聲、大鼓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他從青年時代以來第一次自覺地掉進了懷舊的羅網,重新想起了同吉蔔賽人呆在一起的那個奇妙的下午;那時,他父親是帶他去參觀冰塊的。
聖索菲娅·德拉佩德放下廚房裡的活兒,跑到門外。
“是雜技團!”她喊了一聲。
奧雷連諾上校沒去栗樹那兒,也走到門外,同一群愛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們正在觀望街上行進的隊伍。
他看見大象背上一個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見一隻悒郁的單峰駱駝;看見一隻裝扮成荷蘭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盤子打着音樂拍子;看見正在隊伍後頭翻筋鬥的幾個小醜。
在一切都已過去之後,除了充滿陽光的、空曠的街道、飛蟻以及幾個仍然在茫然張望的觀衆,什麼也沒有了,上校又面對自己可憐的孤獨了。
接着,什他一面想着雜技團,一面朝栗樹走去;小便的時候。
他想繼續想一想雜技團,可是麼也記不起來。
他象小雞似的縮着脖子,把腦門紮在樹幹上,就一動不動了。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聖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後院去倒垃圾,發現幾隻秃鷹朝栗樹飛來,全家才知道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