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加德斯曾說過,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裡,還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紙手稿深刻含義的書,他決定跟菲蘭達談一次,要求菲蘭達讓他去找這些書。
他的房間裡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差不多已經占滿了所有的空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斟酌了這次談話的每個字眼,考慮最有說服力的表達方式。
預測各種最有利的情況。
可是,他在廚房裡遇見正從爐子上取下食物的菲蘭達時——他沒有跟菲蘭達見面的其他機會,——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話一下子都卡在喉嚨裡了,一聲也沒吭。
他開始第一次跟蹤菲蘭達,窺伺她在卧室裡走動,傾聽他怎樣走到門口從郵差手裡接過兒女的來信,然後把自己的信交給郵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聽羽毛筆在紙上生硬的沙沙聲,直到菲蘭達啪的一聲關了燈,開始喃喃祈禱,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這才入睡,相信翌日會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
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菲蘭達的允許,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經披到了肩上的頭發,刮掉了一绺绺胡子,穿上一條牛仔褲和一件不知從誰那兒繼承的扣領襯衫,走到廚房裡去等候菲蘭達來取吃食。
但他遇見的不是從前每天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一個高傲地昂首闊步的女人,而是一個異常美麗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發黃的銀鼠皮袍,頭戴一頂硬紙闆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樣兒,似乎在這之前還獨自哭了好一陣。
自從菲蘭達在奧雷連諾第二的箱子裡發現了這套蟲子蛀壞的女王服裝,她就經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
凡是看見她在鏡子前面轉動身子,欣賞她那女王儀客的人,都毫無疑問地會把她當成一個瘋子,但她并沒有瘋。
對她來說,女王的服裝隻是成了她憶起往事的工具。
她頭一次把它穿上以後,不由得感到心裡一陣辛酸,熱淚盈眶,她好象又聞到了軍人皮靴上散發出來的靴油味,那軍人跟在她身後,想把她扮成一個女王;她滿心懷念失去的幻想。
但她感到自己已經那麼衰老,那麼憔悴,離開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時刻已經那麼遙遠,她甚至懷念起了她一直認為最黑暗的日子,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多麼需要風兒吹過長廊帶來的牛至草味兒,需要黃昏時分玫瑰花叢裡袅袅升起的煙塵,甚至需要禽獸一般魯莽的外國人,她的心——凝成一團的灰燼——雖然順利地頂住了日常憂慮的沉重打擊,卻在懷舊的初次沖擊下破碎了。
她渴望在悲痛中尋求喜悅;随着歲月的流逝,這種渴求隻是使菲蘭達的心靈更加空虛,于是這種渴求也成了一種禍害。
從此,孤獨就使她變得越來越象家裡其他的人了。
然而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那個臉色蒼白、瘦骨鱗峋、眼露驚訝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時,她不由得為自己的怪誕模樣深感羞愧。
菲蘭達不但拒絕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要求,還把房子的鑰匙藏在那隻放着宮托的秘密口袋裡。
這實在是一種多餘的防範措施,因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隻要願意,随時都可以溜出房子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
但他過了多年孤獨的生活,對周圍的世界毫不信任,何況又養成了屈從的習慣,也就喪失了反抗的精神。
他回到自己的鬥室,一面繼續研究羊皮紙手稿,一面傾聽深夜裡菲蘭達卧室時裡傳來的沉重的歎息聲,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廚房裡去生爐子,卻在冷卻了的灰燼上,發現昨夜為菲蘭達留下的午餐動也沒有動過。
他忍不住朝她的卧室裡瞥了一眼,隻見菲蘭達挺直身子躺在床上,蓋着那件銀鼠皮袍,顯得從未有過的美麗,皮膚變得象大理石那樣光滑潔白。
四個月以後,霍·阿卡蒂奧回到馬孔多時,看見她就是這副模樣。
想不到這個兒子格外象他的母親。
霍.阿卡蒂奧穿着黑塔夫綢的西服,襯衫領子又硬又圓,一條打着花結的緞帶代替了領帶。
這是個臉色蒼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種詫異的目光,長着一個柔弱的嘴巴的決定性的标準。
否定曆史發展的規律性,主張曆史科學的,光滑的黑發從中分開,紋路又直又細,這頭聖徒的假發顯示出矯揉造作的樣子。
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樣白,刮得千幹淨淨的下颏留着一塊塊有點發青的陰影,似乎說明良心的譴責,他有一雙青筋畢露、蒼白浮腫的手——遊手好閑者的手,左手無名指上嵌着圓形乳白色寶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他開門以後,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從遠方來的人。
他走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烏蘇娜為了在雙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給他灑過這種花露水。
不知怎的,多年不見,霍·阿卡蒂奧依然象從前一樣,是個悒郁孤僻的小老頭兒。
他徑直走進母親的卧室,在這間卧室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按照梅爾加德斯的處方,在屬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隻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