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回雁樓頭,她也在那裡。
”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來。
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衆酒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
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着個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着他屍體下樓,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
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便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
她背向自己,因此隻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此刻穿的卻是綠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轉身子,說甚麼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隻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确定無疑的,是老是少,甚麼打扮,那是甚麼都記不得了。
還有,記得當時看到那個和尚端起碗來喝酒,在田伯光給令狐沖騙得承認落敗之時,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
那個大和尚是誰?怎麼和尚會喝酒?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際,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
她抱着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胡裡胡塗的出了城門,胡裡胡塗的在道上亂走……
隻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這屍體抱到甚麼地方。
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豔華美,她胸口似被一個大錘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
連着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隻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
她一驚躍起,隻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豔華美。
可是令狐沖的屍體卻已影蹤不見。
她十分驚惶,繞着荷塘奔了幾圈,屍體到了何處。
找不到半點端倪。
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漬斑斑,顯然并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伸,四下裡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
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麼蹤迹?
這樣,她到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屍體到哪裡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麼?給野獸拖了去麼?”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
其實,就算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隐隐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
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隻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
”
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麼也不想,我似乎隻盼一輩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
我說甚麼也要将他的屍身找回來,那是為了甚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不!不是的。
我要抱着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着。
我為甚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帥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着了魔。
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
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黴的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
她胸口劇痛起來。
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餘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
”餘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
”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甚麼?”
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餘滄海競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甚麼,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隻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凄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定逸将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龍鐘,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後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将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
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
便在此時,隻見餘滄海又是手一揚,将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
這紙團便是繪着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是要将我引開,并非有意去傷儀琳。
”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淩厲,其中所含内力着實不小,擲在鄧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已不及過去救援,隻叫得一個“你”字,隻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
衆人都覺好笑,餘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
定逸師太見餘滄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着實不小,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裡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
”
儀琳應道:“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
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餘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