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筆親題。
舊居之旁,又蓋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樓閣,不計其數。
心中一怔,跳進圍牆。
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
走進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見碑文俱新,刻着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禦制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書,心想:“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
”月光上讀碑上禦詩:“名園陳氏業,題額曰安瀾。
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築籌固,沙渚漲希寬。
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
”
心想:“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來遊山玩水,也就罷了,說甚麼‘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
’”又讀下去:“兩世鳳池邊,高樓睿藻懸。
渥恩赉耆碩,适性惬林泉。
是日亭台景,秋遊角徵弦;觀瀾還返駕,供帳漫求妍。
”
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禦書“林泉耆碩”匾額。
見下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對陳家功名勳業頗有美言。
詩雖不佳,但對自己家裡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
由西折入長廊,經“滄波浴景之軒”而至環碧堂,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寫着“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愛日’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
孝子愛日。
’那是感歎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
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麼皇帝親筆寫在這裡?這個皇帝,學問未免欠通。
”
出得堂來,經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竹深荷淨軒,過橋竹蔭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
隻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寫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禦筆,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這一首詩,真是為我寫照了。
”望着這三個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
突然之間,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心道:“‘春晖’二字,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
皇帝寫這匾挂在我姆媽樓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
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我麼?”
沉吟良久,難解其意,當下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一張,見房内無人,房内布置宛若母親生時,紅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
桌上明晃晃的點着一枝紅燭。
忽然隔房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
他縮身躲在一隅,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
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
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
瑞芳進房後,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幹幹淨淨,坐在椅上發了一陣呆,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歎氣。
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着一塊綠玉,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
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别嚷,是我。
”瑞芳望着他臉,吓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
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認得了嗎?”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
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别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别哭。
”瑞芳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裡去啦,這裡沒人。
”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麼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麼用。
”
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白,問道:“姆媽怎麼去世的?
她生了甚麼病?”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甚麼,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
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
”說到這裡,輕輕啜泣。
原來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幾名丫環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
她又泣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三官呢?他還沒來嗎?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
”
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媽臨死時要見我一面也見不着。
”又問:“姆媽的墳在哪裡?”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後面。
”陳家洛問:“海神廟?”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
廟大極啦,在海塘邊上。
”陳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
”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從窗中飛身出去。
從家裡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
隻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于是徑向廟門走去。
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他疾忙後退,縮身一棵柳樹之後,隻見神廟左右分别竄出兩個黑衣人來,四人在廟門口舉手打個招呼,腳步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
他十分奇怪,心想海甯是海隅小縣,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裡來不知有甚圖謀,正想跟蹤過去查察,忽然腳步聲又起,又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
他更是詫異,待這四人交叉而過,便提氣躍上廟門,橫躺牆頂,俯首下視。
黑影起處,又有四人盤繞過去,縱目一數,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個個繞着海神廟打圈子,全神貫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
難道是甚麼教派行拜神儀典?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怕人搶奪,以緻巡邏如此嚴密?若非自己輕功了得,見機又快,早就給他們查覺了。
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隐身牆邊,溜進太殿中查看。
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種,再到中殿,殿上香煙缭繞,蠟燭點得晃亮,心想這裡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擡頭一看,不禁驚得呆了。
中間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
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的“咦”了一聲。
隻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隐身一座大鐘之後。
不一會,四個人走進殿來,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繞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見左面有一扇門開着,悄悄走過去,向外張望,見是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氣派宏偉,宛如北京禁城宮殿規模。
心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被人發覺,于是躍上甬道之頂,一溜煙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無人,輕輕躍下。
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寫着“天後宮”三個大字,殿門并未關團,便走進去瞻仰神像,這一下比剛才驚訝更甚。
原來天後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樣。
愈看愈奇,如入五裡霧中,轉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墓,隻見天後宮之後搭着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篆。
當下隐身牆角往外注視,眼光到處,盡是身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
今晚所見景象,俱非想像所及,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但藝高人膽大,決心探個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帳篷,待兩名黑衣人一背轉身,便掀開帳篷鑽了進去。
先行伏地不動,細聽外面并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迹未被發覺,回頭過來,隻見帳篷中空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
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鏟得幹幹淨淨,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