蹤迹,知道再等也是無用,于是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
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鳳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并未南下。
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郭芙之面,心想:“與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谷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隐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過不多時,隻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
擡頭但見神雕蹲在一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豺狼。
神雕見到楊過,放開豺狼,大踏步過來。
那豺狼死裡逃生,夾着尾巴鑽入了草叢。
楊過抱住神鵬,一人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齊回到石室。
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歡聚散,經曆了無數變故,隻可惜神雕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
如此數日,他便在荒谷中與神雕為伴,這日閑着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
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
自此精修,漸而進于無劍勝有劍之境。
”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已可無敵于天下,但瞧獨孤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于木劍。
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這漫漫十餘年中。
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
于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近七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隻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一是内功充沛,恃強克弱。
”
自此而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内力劍術卻進展均微。
知道自己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并不煩躁。
這一日天下大雪,神雕歡呼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卷起一股勁風,将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并無山洪,雪中練劍也是個絕妙法門。
”但見神雕雙翅卷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着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将雪花蕩開,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在雪中練劍。
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楊過正自凝神揮劍擊雪,神雕突然揮翅向他掃來。
楊過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當即縱身急躍相避,但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兩片雪花黏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擊,令我劍術大進,今日又在和我練劍了。
”于是伸出木劍還刺,喀喇一響,木劍與雕翅相碰,立時折斷。
神雕不再進擊,卻翅而立,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隻有側避閃躍,乘隙還擊。
”
當下又削了一柄木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雕鬥了起來。
這一次卻支持到十餘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雕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暗想:“我若練不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
練功既勤,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麼的心焦如焚了。
這時體内情花之毒早已盡解,内力既增,體格日壯,已非複昔日的憔悴容顔。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周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暫别。
”于是攜了木劍,出谷而去。
那神雕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
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别過。
”但神雕隻是拉他往南。
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隻得跟着它向南。
神雕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隻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
楊過心想:“雕兄至為神異,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
”于是消了赴絕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東南方而來。
行了十餘裡,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麼?”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難以抑止,當下邁開大步,随着神雕疾馳。
不一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心中憂喜交集。
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
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當空,想來又是漲潮之時。
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隻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着海岸急沖而來,這一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
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沖至身前,似欲撲上岩來。
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一般極大的勁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撲擊。
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口中一鹹,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
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為平靜。
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
”當下雙足一點,竄出海面,勁風撲臉,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
他右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複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
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他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般隻是自上沖下,每當抵禦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隐隐似有潮湧之聲。
此後神雕與他撲擊為戲,便避開木劍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
神雕呱的一聲大叫,向旁閃躍。
楊過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幹卻也從中斷截。
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借了我手上勁力,将來樹斷而劍不斷,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
”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中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間。
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于寂然無聲。
又練數月,劍聲複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晌轉輕,反複七次,終于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己可與撲面巨浪相拒,神雕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以此劍術,天下複有誰能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谷。
”又想:“若不是雕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為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
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隻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
但數年中間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一詞,調寄“邁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問,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時揚過之父楊康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