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
楊過自于十六年前離絕情谷後,每隔數年,必來谷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
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廢然而去,但每來一次,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
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迹象,當下奔到斷腸崖前,走過石梁,撫着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一筆的将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
他輕輕的念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癡癡的望着那兩行字發呆,當晚繩系雙樹而睡。
次日在谷中到處閑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為“龍女花”的紅花卻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于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
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裡搜尋觀望,卻哪裡有小龍女的影蹤?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雲雲,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迹卻是小龍女所刻,卻半分不假,隻盼她言而有信,終來重會。
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着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
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
身在高處,隻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隻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
悄立山巅,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
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
四下裡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
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
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鬓竟然白了一片。
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發便白,更因内功精純,雖然一生艱辛颠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鬓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發際拔下三根頭發來,隻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刹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
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着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
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
”接着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裡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着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
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隻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便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
”望着斷腸崖前那個深谷,隻見谷口煙霧缭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
仰起頭來,縱聲長嘯,隻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隐隐似乎聽得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别傷心,别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輪法王,同到絕情谷來。
法王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缽傳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呵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生愛女一般。
郭襄恨他掌斃長須鬼和大頭鬼,神色間始終冷冷的。
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時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對他也是禮敬有加。
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功不如楊過,便是責他胡亂殺人,竟将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
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谷,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