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6月18日,比利時南部滑鐵盧,屍橫遍野。
借着吊喪般的月光,人們看到一個鬼影從死屍中袅袅升起。
他掏空了四周遇難戰友的口袋,金币、挂表、細軟等物,然後急速向巴黎方向滑行。
他叫德納第,因為揀回一條生命,從此便不再把生命的價值太當一回事。
讀過雨果《悲慘世界》的人都知道,這家夥終于沒出息地成為一個忘恩負義、見錢眼開的勢利鬼,使人厭惡的程度更甚于小說中那個對冉瓦讓窮追不舍的警官沙威。
"往事越千年。
"回到公元184年,具體日期不詳,今山東平原縣境内某開闊地上,一小股官兵剛剛與黃巾軍張純部隊狹路相逢,官兵損折嚴重,賊人得勝後呼嘯而去,聽任吊喪的月亮再次君臨天下,挨次移過地上那一具具還沒來得及"馬革裹屍還"的漢家官兵。
又一個人影從屍堆裡掙紮着爬起,嘴裡哼哼唧唧。
我好像看到他了:一張年輕的二十三、四歲的臉,不知是月光還是出血過多的緣故,他的臉顯得非常白皙,中箭的左臂上,搭拉下一大片血痕。
我們發現他還長着一對令人驚訝的大耳朵。
根據達爾文的見解,人類的耳廓,除非它會動,不然将是一種多餘的擺設。
一雙會動的耳朵,至少在猴子那裡,會極大地有助于提高警惕:當需要判斷敵情方位時,會動的耳朵無疑大占便宜。
光線太暗了,我是說曆史的光線,我沒法準确調整焦距。
感覺上他的耳朵應是紋絲不動的,但這到底是由于他的耳朵本來就動不了,還是此時饑腸辘辘,使耳朵的動彈功能一時不聽使喚,則不得而知。
何況,幾個循迹而來的官兵已經看到他了,他們一聲歡呼,就把這位曆史中的英雄攙扶上了戰車。
當然---接過耳朵的話頭----根據此時已經開始陸續傳入中土的西域佛教的認知觀念,巨大的耳朵還是某種峨然之相的象征。
臂上的箭傷作證,這位大耳郎終于在朝廷的官僚階層中覓得一錐之地,雖然那是一個過于微不足道的官職:安喜尉。
在世人的心目中,這官銜大概與今天的科長相當,雖然管轄的範圍要大一些。
有道是不積跬步,無以緻千裡;不當科長,無以成皇上,年輕的安喜尉志得意滿,決定先在自己小小的轄區,搞出一片歌舞升平來。
突然從朝廷刮出一陣整頓風,說是要對下面的冗官贅員重新考核審議,對其中濫竽充數者予以汰除。
大耳郎估計自己"科長"職位難保,立刻狐疑不安起來。
此時的他已不是早年與母親一起編席子做草鞋的那個窮孩子,也基本放棄了少年時喜歡绫羅綢緞的不良愛好,身邊那枝橫笛自從遺落在戰場上以後,也早已不思鼓瑟吹笙。
作為一個沒落子弟兼王室貴胄(雖然那譜系微若遊絲,需要他一再提及才能使人略窺蹤迹),然而他體内自有一股昂藏膽氣,這使他根本不可能去賄賂督郵大人,即那個負責緝查下官的家夥。
何況,他口袋裡也沒幾個錢。
他想和督郵談談,聊聊自己的身世。
他堅信督郵一旦知道站在面前的乃是帝王龍種,一定會瞿然改顔,連說"久仰"、"幸會"。
孰知督郵兩眼朝天,對他的拜谒請求根本就置之不理。
大耳郎先是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鴻鹄壯志有可能一開始就抛錨路邊,不覺怒氣贲張,精血上湧。
仗着一股邊地人特有的飒飒罡風,他猛地沖進衙門,拽住督郵肥胖的脖子便一路拖将出來,仿佛拖着一把掃帚。
他把督郵三纏兩弄地捆在樹上,從貼身馬弁手上奪過一條鞭子,着着實實地抽打起來……如不是突然想到對方屬朝廷命官,如不是一邊目擊者連說"夠了,要出人命的",那一天督郵大人本來是會因公殉職的。
目擊者說,大人被抽了一百多下。
史籍中沒有督郵先生從此半身不遂的文字,想必也差不多了。
讀者也許有點迷糊,他們認為我把劉備和張飛搞渾了。
我要說沒有,是羅貫中搞渾了。
羅貫中當年處理三國題材時,讀到史書上言之鑿鑿的"劉玄德怒鞭督郵",肯定感到大為棘手。
根據他對劉備預先設定的性格典型,他完全無法想象慈眉善目、溫文有禮的劉玄德"手拿鋼鞭将你打"會是何等模樣,就像他同樣回避了劉備從屍堆裡爬起這個細節一樣。
作為小說家,羅貫中有權将所謂人物性格的内在統一視做至高無上的目标,為此不惜讓曆史為自己讓道。
他處之泰然地把鞭子遞到張飛手上,并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做到底,撒謊撒到西,幹脆再讓原來的鞭撻者成為阻止者、勸架者。
好像沒有讀者對羅貫中的題材處理法不滿,"張益德怒鞭督郵",這太順理成章了,劉備,怎麼會呢?……然而打這以後,再要說清劉備是怎樣的人,便成了一件格外費勁的事了。
美國人悉尼·胡克在《曆史中的英雄》一書中寫道:"人們隻有在抱着某些目的的時候,才能創造曆史。
"如果這是一個規律,則反之亦能成理,即曆史既經創造,就必然會抱有一個目的。
那麼,在劉備颠沛流離的生涯中,他究竟抱有何種目的呢?為什麼當他日子剛剛好過一點,作為劉表的座上客在荊州一住就是十年,卻會因為上廁所見到腿上多了幾條贅肉,就突然抽抽噎噎起來呢?除了到處标榜、張揚自己的漢室宗親身份外,他幾乎從來不說大話(隻有一次,而且是在酒後:"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