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寫秋窗風雨夕,那竹梢雨滴、碧傘紅燈的種種情景,哪裡是小說,全是詩!這還是回目與正文“協調”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一個回目,這裡頭還有詩嗎?可使你吃驚不小——他寫那冬閨夜起,撥火溫茶,外面則寒月獨明,朔風砭骨,種種情景,又哪裡是小說,全是詩!那詩情畫境之濃郁,簡直使你置身境中,如眼見其情事。
那詩意的濃郁,你可在别的小說中遇到過?他的小說,是“詩化”了的小說。
依我看,曹雪芹的藝術,又不僅是詩,還有散文,還有騷賦,還有繪畫,還有音樂,還有歌舞,還有建築……他都在運用着。
他筆下絕不是一篇幹癟的“文字”,内中有我們民族藝術傳統上的各方面的精神意度在。
這是别人沒有過的瑰麗的藝術奇迹!
我羅列了那麼多藝術品種(都不及一一細講),隻沒有提到電影。
乾隆時代,還沒有這個東西吧?
說也奇怪,曹雪芹好像又懂電影。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又是事實。
他的“舞台”或“畫面”,都不是一個呆框子,人物的活動,他也不是用耍木偶的辦法來“表演”。
他用的确實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不同的“局部”,不同的“特寫鏡頭”……來表現的。
這不是電影,又是什麼?
曹雪芹手裡是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電影)機”——但是,他卻生活在二百數十年前,你想想看,這怎麼可能的呢?
然而事實終歸是事實,大道理我講不出,請專家研究解答。
我隻以此來說明,曹雪芹寫人,是用“多角度”或“廣角”的表現來寫的,而沒有“單打一”的低級的手法。
他寫榮國府這個“主體”和賈寶玉這個“主人”,就最能代表我所說的“電影手法”。
你看他如何寫榮府:他寫冷子興“冷眼旁觀”的“介紹”者,他寫親戚,他寫“大門”景象,他寫太太陪房因送花而穿宅走院,他寫趙妪求見了管家的少奶奶,他寫賬房,他寫奴仆,他寫長房、二房,他寫嫡室、側室,他寫各層丫鬟,他甚至寫到廚房裡的各式矛盾鬥争!——而這一切,才最完整地構成了榮府的整體。
你看他是多麼“廣角”,他是不可思議地在從每個角落、每個層次、每個“坐标”去“拍攝”了榮國府的“電影影像”。
他寫賈寶玉也是如此。
他寫冷子興口中“介紹”,他寫黛玉在家聽母親講說,他寫黛玉眼中初見,他寫“有詞為證(《西江月》)”,他寫警幻仙子評論,他寫秦鐘目中的印象,他寫尤三姐心中的估量……他甚至寫傅秋芳家的婆子們的對于寶二爺的“評價”!雪芹是從不自家“表态”的,他隻從多個人的眼中、心中、口中去表現他——這就又是“多角度”的電影藝術的特色,難道不對嗎?
因為沒有好的詞語,姑且杜撰,我把這個藝術特色稱之為“多筆一用”。
正和我早就說過的“一筆多用”成為天造地設的一對。
一筆多用,指的是雪芹極善于起伏呼應,巧妙安排;寫這裡,又是目光射注那裡,手揮目送,聲東擊西,極玲珑剔透之妙。
你看《紅樓夢》看到一處,以為他是在寫“這個”——這原也不錯;可是等你往後又看,再回顧時,才明白他又有另一層作用,有時候竟是兩層(甚至更多)的作用。
不明白這一點,就把《紅樓夢》看得簡單膚淺得很。
這就是抄本《石頭記》的一條回前批語說的“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文之妙”那個重要的道理。
這是雪芹藝術的另一個大特色。
曹雪芹通部小說一筆多用,多筆一用,都在運用這兩大手法。
他這種奇才,我還不知道古往今來世界上一共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