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再引一下“甲戌本”的“脂批”,以作尋味之資。第一回“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詩上有眉批雲: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
又初提還淚一事時,也有眉批雲:
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餘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淚債償幹,乃是寶、黛二人的關系,他人如何敢來比拟?惟有夫婦,或可亦有此情意,故雲雪芹淚盡,她淚亦待盡。試問一般親戚“族人”“堂兄弟”,誰能說那種淚盡還債的話?而且“芹”之稱呼,單字成文,若非至近最親,又誰能用這樣親昵的稱呼法?不是妻子與丈夫的關系是什麼呢?于此,倘再重讀“甲午淚筆”一條,“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餘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的話,更覺詞意口吻,俱非泛泛了。
第三回有“色如春曉之花”一句,下面夾批雲:
“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餘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這是脂硯痛哭雪芹之第三例。假使二人關系不極密切,當不至此。在第二十四回寫芸兒和他舅舅說:“還虧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此處旁批雲:
餘二人亦不曾有是氣?(标點從吳恩裕先生說,定為反問對證語氣)
此批之重要,應分兩方面說:第一,脂硯一人說話,而此處又提“餘二人”,與前如出一轍,其中又包括了作書的雪芹,乃是夫妻的自稱;第二,雪芹脂硯夫婦,後來落拓,傲骨嶒,頗有感于世情冷暖,這一點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一回的标題詩和“脂批”裡可以得到很多參證。①
其實,此人既稱脂硯齋,當然是“用胭脂研汁寫字”的意思,單看此一齋名取義,已不難明白:以胭脂而和之于筆硯,分明是個女子的别号,這個可謂自然之極,合理之極。回頭再看看胡适的說法“脂硯就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不但說“脂硯”即為“愛吃胭脂”,覺得有些滑稽,即說硯台便是那塊頑石,也極牽強。假使雪芹會給自己起上這麼一個意義的齋名,那他也很夠使人肉麻的了!
①第六回寫劉姥姥求告,标題詩雲:“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王夫人說:“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甲戌本”旁批:“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餘又自石頭記中見了;歎歎!”又旁批:“王夫人數語令餘幾□哭出!”後鳳姐說:“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旁批:“點不待上門就該有照應數語,此亦于《石頭記》再見話頭。”後雲:“怎好叫你空回去。”旁批:“也是《石頭記》再見了,歎歎!”下文寫劉姥姥心情,兩批:“可憐可歎!”皆非無的放矢語可知。敦誠詩“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說得尤為明白。
我讀“脂批”
我讀“脂批”,當下悟得是一女流聲口,其有一二處不似處,則舊批混入,或脂硯明言之“諸公”之批而未忍全棄者,安得以此而疑其非女而是男哉。人貴能有識,尤貴能相賞——莊子謂九方臯相馬,在牝牡骊黃之外;我則曰:既雲“之外”,正見其本來不同一也。九方臯不論骊黃,可也;若乃不辨牝牡,則龍駒鳳雛,由何而生?雪芹之書,先言“紅妝”“绛袖”,豈其“脂粉英雄”可以以“須眉濁物”代之乎?論事宜通達情理,實事求是;何必弄左性,強作梗,而緻一無是處乎?
脂硯稱“石兄”,喚“玉兄”。石兄,作者也。玉兄,怡紅也。有别乎?若有别,何以皆“兄”之而無分?況書已明言玉即石化。何所别?何必别?脂硯聲口,親切如聞。
我讀“脂批”,被她感動——感動的是:她時時處處,如彼其關切玉兄,如彼其體貼玉兄,如彼其愛護玉兄——為之辨,為之解,為之籌,為之計,為之代言,為之調停……其無微不至,全是肺腑真情一片,略無渣滓。嗟嗟!人間哪得有此閨中知己,有此護法,有此大慈大悲菩薩,有此至仁至義俠士?雪芹有此,複何恨之有。
惟其脂硯是湘雲,故一切合符對榫。比如設想:批書的是黛玉,夫黛玉有此等意氣豪邁、聲口爽朗的“表現”否?人各不同,混淆是糊塗人的事,于芹、脂何涉?
脂硯對雪芹的情,方是以身心以之,性命以之,無保留,無吝惜——亦無猶豫遲疑,隻因她最理解玉兄,無所用其盤算思量也。
嗚呼,雪芹不朽,脂硯永存。同其偉大,豈虛誇可得而僥幸者哉。
讀芹書而不知讀“脂批”,其人永世與《紅樓》無緣,亦與中華文化藝術無多會心可表,蓋既昧于文,又鈍于情,何必強作他她二人的焚琴(芹)煮鶴(湘)者,荼毒中華僅剩的一部精華,一部可讀六經的“第七經”乎!
詩曰:
我讀脂批可忘餐,是中百味富波瀾。
真情至性兼奇語,心軒紅妝李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