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女性(除康敏之外),無論是否與他人結婚,無論與其他的女性之間有着多麼深的忌恨或仇怨,但對段正淳竟也是一往情深。
——她們在沒見到段正淳之時;對他“恨”得要死,似乎要剝他的皮、吃他的肉這才解恨,甚而連“大理”與“段氏”都恨上了,但隻要一見到段正淳這個人,她們便又都将恨意抛到九霄雲外,一個個盾花眼笑、纏綿悱恻,隻恐時月無多,恩愛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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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淳現象”在金庸的小說裡是顯得特别突出的。
問題不在于段正淳與這許多女性發生性愛關系本身,而在于作者對此現象的認識和評價。
——作者的認識和評價是明确的: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梁上的長劍。
這劍鋒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的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
段正淳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他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來,将肉割下來給了對方。
眼看着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于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複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經長大成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回頭向段正淳夫人道:“夫人,我對你不起。
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第48回)段正淳殉情而死了。
他的夫人刀白鳳在他生前一直不原諒他的風流放蕩,但在他死後,卻對着他的屍體說:“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是一般愛你。
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那也是正是為了愛你..”。
段正淳為情婦們而自殺,刀白鳳又為自己心愛的丈夫而殉情。
這真是一幕人間慘劇。
問題是:這是真的嗎?段正淳說:“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這是真的嗎?可信的嗎?
人難道可以這樣嗎?
這恐怕是許多讀者心中難解的困惑。
愛之惑。
段正淳這樣做顯然是不道德的,不說别的,就說他給這些女性造成的痛苦和傷害,也是驚人的。
段正淳占有了她們的青春、愛情,使她們從此變得嫉妒、變态和瘋狂,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且最終因為他而犧牲了生命。
然而,從人性的角度去考察,從愛情心理及其“可能性”方面去探讨,則又是一回事了。
我們不能懷疑段正淳的真誠,因為他為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在他殉情之前,又何必說假話呢?他是那樣做的,那樣想的、也就那樣說了。
作者對“段正淳現象”的認識和評價,也正是這樣。
即“段正淳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他和每一位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
而且“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真誠!”。
其實,這一切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真實的。
是深刻的,人性的隐秘。
如前所述,就人性而言,“人一生隻能愛一次”,隻是一種受到一夫一妻制及其道德倫理觀念所制約、支配、潛移默化的影響而導緻産生的一種社會規範化的觀念,是一種人為的、似是而非的觀念。
但又是一種長期流傳、積澱深厚的觀念,從而讓人難辨真僞,自覺或不自覺地将它作為一種信仰來接受了。
它的真正的意思是人隻準愛一個,而不是隻能愛一個。
前者是文明社會的明确規範(法律與道德的雙重規範),後者才是人性本身。
當然,我們這樣說,并不是要否定人隻能愛一次或人隻能愛一個的現實情感可能性。
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作品中,這種隻愛一個或隻愛一次的人和事都是存在的。
(在金庸的作品中也大量存在,如《天龍八部》中的蕭峰等等,舉不勝舉)同時,我們更不是主張無休無止的“亂愛”。
金庸寫段正淳的故事,正是要揭示這種用情不專所造成種種痛苦與罪孽。
我們提出這一問題、分析這一問題,隻是希望能深入地了解人性,認識人性及其在愛情世界中的種種可能性與真實面目。
隻是想提出從道德或人性等不同的角度去看同一件人事,往往會得出截然不同的認識與評價。
隻是想說,我們所習以為常的、“不惑”的未必是真實的、合理的,而對真實的事物(如人性)則常常是大惑不解——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需要藝術家和哲人的最根本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