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它可以不斷地加以補充修飾、誇張、放大、創造乃至完全的虛構。
我們聽人述說自己的愛情故事,無論此人是不是小說家、是不是愛誇張、是不是喜歡虛構,他的故事中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或多或少地帶有“小說”
的性質(虛構、修飾、誇張、創造等等特征)或成份在内。
——從小說中我們看到,當年殷離所經曆的“蝴蝶谷之戀”的真實場景并不那麼美妙,完全稱不上是一場戀情,而是兩個小孩子打架,男孩子咬了女孩子一口..如此而已,不排斥女孩對男孩有些朦胧的好感,但男孩對女孩卻完全是憤怒與厭惡(也許說不上厭惡,沒那麼嚴重,但至少是毫無好感可言。
愛就更談不上了)。
男孩咬了女孩一口,誰能料到會變成愛的記憶?——後來趙敏也學着樣兒咬了張無忌一口,其實這完全是可笑的,形似而神非的,因為咬人或被咬并不構成愛的因素。
——事情正是如此,張無忌不跟她去,張無忌是不可企及的。
張無忌變成了她的偶像。
從而在期待中,得不到的東西變成了至寶,而在回憶中,那個場景卻變成了記滿了愛的信息的活動。
這種回憶,正是一種(幻覺中的)愛的創造活動,是一種幻化的過程。
這自然是一個美妙無比的過程,生活中的“醜八怪曾阿牛”(當時張無忌衣衫不整、頭發胡須亂七八糟)如何能與回憶與想象中的精靈匹敵?
其四,殷離心理現象還表明了,了解得越少(隻需要一粒可以萌生愛的幻覺的種子便成)便愛得越多(幻)、越熱。
而對對象了解得越多,這種愛的幻覺便會縮小地盤,因而這種随幻覺而來的熱情也就會随之大大的減退。
這也是我們前面的“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手”的真正原因。
許多熱烈而沖動的愛是建立在一種“誤解”的基礎上的,是因為對愛的對象了解得很少(其他部分則由愛者主觀去補充),如霧裡看花,隻看見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當然會比清清楚楚的花要美得多了(比如那花上幾隻蟲子、幾片枯葉,我們就看不見)。
殷離對張無忌了解多少呢?這恰恰是她愛的基礎。
而她對“曾阿牛”了解得倒不少,有過很長時間的共處的經曆,甚至一起同生共死,但這些了解反而激不起她的愛的熱情。
隻是在理智上,她覺得他是一個好人,可敬可愛,如此而已,這就是她甯愛心中的張無忌,而不愛真正的張無忌(曾阿牛)的重要原因之一。
若是沒了幻覺,“愛”就會大大的減色了。
其五,對殷離而言,還有一個重要的心理原因,那就是強烈的專一、忠貞及獨享、獨占的觀念與希望。
她對于愛的專一和忠貞是有特殊的概念的,她為此殺了她父親的第二房太太(由此引起的變故,成了她内心的一條死結),其理由就是愛一個人就應該忠貞、專一,而不能娶了一個又一個。
從而,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已經“許”給了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從而不能再嫁給曾阿牛(真張無忌)——在她的心目中,“小鬼”張無忌與“曾阿牛”張無忌是兩個人,兩個沒有多少共同之處的人(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也對,一個是幻像,一個是真實,可不是兩個人麼)——另一方面,她自然也發現張無忌處于趙敏、周芷若等少女的包圍之中,即便張無忌願意娶她,她嫁了張無忌,即便張無忌隻娶她一個人(但這怎麼可能呢),張無忌心中對其他的姑娘也是決難忘情的,而趙敏、周芷若焉有不來騷擾之理?所以,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完整地得到張無忌的忠貞與專一,那麼又何必與趙敏她們“争”呢?所以她說:“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争這醜八怪呢,我一心一意隻歡喜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
”因為這個“小張無忌”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屬于她一個人(正如她也一心一意隻屬于“他”一個人)的。
從而,這也就成了秘密中的秘密。
最後,我們在殷離的心理現象情結中,或許還能看到“愛”的另一種隐秘:即在“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兇狠的張無忌”與“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之間,不隻有一個小與大的問題,也不隻一個幻與真的問題,還有一個“惡”與“仁”的差别。
殷離所愛,正是那個又打、又罵、又咬她,又不聽她話的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惡”張無忌,而不是這個又關懷、又體貼、又仁恕、又寬厚忍讓的“老大哥式的”張無忌。
這恐怕又是愛的一種特有的心理幻覺,一種特有的非理性狀态的證明。
除了殷離本人自小到大都在“魔教”的“惡人圈”中長大,因而對“惡”有一種自然的親近與信任之感外,一般地說,一個女性是否在愛情生活中更偏向于“惡”的那一面呢(自然,此惡并非真惡,非但不是醜惡,而是惡得有趣,有個性,有刺激性..)?固然不排斥許多女性還是更喜歡“好人”,但她們(内心深處)更“愛”的恐怕并非如此吧?當然,這隻是就“殷離現象”而言,不一定是一種“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