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們可以多多了解我們這個世界,多多了解我們的同類,多多了解我們的同類的憂傷的故事。
金庸寫了許許多多的這一類的故事。
每一次閱讀這樣的故事,我們都會有一番新的體驗、新的閱曆、新的感受。
我們知道了,談論沒有得到回報的愛情,就意味着進入心理問題和社會問題的深處,觸及最痛苦的悲劇之一。
也許是最最痛苦的個人悲劇:“熾烈的愛情并不總是能得到溫暖的回報。
愛情的這種迷人的,充滿了美好和幸福的焦灼的召喚,可能得到的回答卻是冷漠的,甚至是嘲笑。
即使在今天,在進行宇宙航行,在人的思想已經可以探索原子的奧秘的時代,人們仍舊由于單戀而痛苦。
現代人和早先一樣深切地體驗着感情的悲劇。
單戀仿佛是從内部燒盡了個人的精神力量,給個人造成看不見的深刻傷痕,引起痛苦的缺乏自信心,有時甚至是完全喪失了自信。
”①在金庸小說的男主人公中,最不幸的——至少是在情愛方面最為不幸的——應該是《雪山飛狐》和《飛狐外傳》中的“飛狐”胡斐,作者像給他的名、号諧音颠倒那樣,也将他的情愛的命運颠倒了。
他是兩部小說的主人公,有過兩次情愛的機會。
然而,除了不幸還是不幸。
——在《雪山飛狐》中,他與苗若蘭已是一見鐘情,但苗人鳳誤會重重,逼着他與之決鬥,最後,胡斐的那一刀若是不砍下去,他自己就要送命;若是砍下去了,就要殺死苗人鳳從而同樣永遠會失去苗若蘭。
在《飛狐外傳》中,作者又重新給他一次做主人公的機會。
然而,他的命運還是那樣的不幸:程靈素對他倒是一往情深,但他對她卻純然隻有兄妹之義,而沒有兒女之情;他對袁紫衣傾心相愛,但她竟是一位缁衣芒鞋的年輕尼姑!
程靈素→胡斐→袁紫衣..
這樣的單向之戀,似乎成了一種專門的圖式。
成了人類痛苦的一種固定的暗示方式。
例如《笑傲江湖》中的儀琳→令狐沖→嶽靈珊→林平之;《越女劍》中的阿青→範蠡→西施..等等。
人們得到的并不是自己追求的,自己追求的卻總也得不到。
——這大概是命運存在的最好的依據吧。
——人們能得到的卻不會珍惜,人們珍惜的是那永遠也得不到的。
這恐怕又是人性的特點了。
當然,顯然還有具體環境及個性的因素。
在很短的時間内,胡斐連續經曆了兩次巨大的憂傷。
讀者原以為他會得到一對“金鳳凰”,袁紫衣送給胡斐和程靈素的那一對玉钗像是一種暗示,誰知道結局完全不是那樣。
多少美妙的結局,原來隻不過是我們一廂情願的幻想;而真實的人生場景,則往往是我們絕對想象不到的。
這不是藝術的懸念,而是一種普遍的人生命運,是幸運又是絕對的不幸。
那位一心愛戀着胡斐,卻得不到他的愛的反饋的程靈素姑娘死了,是為胡斐而死的。
是絕望,還是殉情?永遠也沒有人知道了。
隻剩下胡斐一人在黑暗中沉思默想,憂傷感慨:
終于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
..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着。
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
..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減。
那麼她今日甯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
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颦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①瓦西列夫:《情愛論》第377—378頁。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
她活着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第20章)程靈素死了。
傷逝之情未斷,離别之景又現,袁紫衣——尼姑圓性又要走了。
這将是人間與佛國的永遠的離别:
圓性雙手合什,輕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最難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
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中不住盤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