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的脖子上挂着的有:長命鎖、寄名符、落生時銜着的那塊玉。此外,他頭戴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着二龍捧珠金抹額,身上系着五色蝴蝶莺縧。
很闊綽。更是求吉祥。
人們生下來時都是“無産階級”,叫做一無所有,叫做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不知道是不是人為自己的赤條條身世身份而寂寞孤單慚愧,總是用許多玩藝點綴、豐滿、保佑自身。
人們還傾向于尋求某個物件與自身的對應性、神性、主宰性。西人脖子上要挂十字架、護身符,佛家要挂念珠,同樣有護身符,各民族都有這方面的習俗。
寶玉的玉先天帶來,自是神異。玉的正面用篆體寫着“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背面寫着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這個背面寫得太低俗直露了,應屬敗筆。但它反映了,人們不但追求物件的對應性、神性、主宰性,而且追求語言文字的同樣神學功能。篆字比較繁複美觀,似帶神性,乃成為首選。
物件與文字,寶玉擁有的很足實。姓賈的這位公子有福了。
寶钗差一點,沒有生而有之的物件,卻有得自癞頭和尚的文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制作了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纓絡,以之裝飾金燦燦的項圈、金鎖。有此一物,有此八個字,也夠寶钗受用不盡的了。
口中銜之,當然是宿命。和尚給拟稿,也是命,另一個稍淺層次的命。命與命也是可能相悖的,不但人與人沖突,命運與命運也沖突,誰能活得踏實平安?
黛玉最偉大,她脖子上什麼都沒有。她為之傷心、疑惑、悲哀,她不懂以無勝有的道理。她時時感到的是一無所有在一應俱全前面的弱勢。
你我大緻也是林黛玉,你我的脖子上也是什麼都沒有。女性買個項鍊,也遠沒有這些名堂。我們生下來,沒有玉,沒有金,沒有篆字靈驗,隻有一雙手,一顆心,一種未必能夠實現的願望,一腔眼淚。然後,噙着淚、焦着心、忙碌與慨歎自己的一生。我們勝過林黛玉的地方當然多多,我們未欠淚債,所以,我們還會常常含着微笑,至少可以自嘲這個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