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寒士們苦讀寒窗的吸引力,成為“進取”的釣餌,也可以成為倚仗“天恩祖德”已經獲得封建特權的家族子弟的強有力的腐蝕劑和類似可卡因的麻醉品。
試看賈府須眉,除賈政還有心維持正統,實際上一無所能一無作為以外,又有誰是緻力于仕途經濟的呢?他們或聲色犬馬、驕奢淫逸,如賈赦賈珍賈琏賈蓉之輩,或煉丹求仙、尋覓長生,享一輩子福不夠,還要世世代代享受下去,如賈敬。
他們之中,何嘗有什麼仁義道德、修齊治平、仕途經濟、創業守業、功名進取?賈寶玉的表現,實在是整個賈府子弟、貴族子弟的消極頹廢的精神面貌,寄生享樂的生活方式,嚴肅的尊卑禮教掩蓋下的腐爛堕落,以及升平、恢宏、四世同堂五世其昌的家族共同體中的各懷鬼胎、互挖并共挖家族共同體的牆腳的這一大潮流大趨勢的組成部分。
作為敗落的大趨勢中的消極現象,寶玉在這一點上與賈府其他老少爺們并無質上的大區别。
即使從嚴格的封建正統觀點來看,賈寶玉不比賈家其他老少爺們強,也絕不比他人更壞或更危險。
姐姐妹妹,哭哭笑笑,這并不是敗家的根由。
蓋封建道德的反人性性質(所謂“存天理,滅人欲”)固然是十分嚴酷的,它的尊卑長幼觀念、它的特權制度與特權思想及一些人的特别優越的生活條件,卻又為皇族、權貴及其子弟其奴仆們開了很大的口子,在這個口子下面,一切男盜女娼都可能被縱容被包庇被淡化掩飾過去,一些帶有異端色彩實際并無大害的思想言行也可以被容許或被忽略,甚至可以為之找到堂堂正正的借口。
但賈寶玉畢竟與賈府的其他子弟給人的觀感不同,他更天真、更善良、更鐘情也更有一套“哲學”。
他的精神境界、文化層次要比那些偷雞摸狗者不知高出凡幾。
天真善良不需多做論證和解釋。
在賈府,多數情況下,寶玉是個蠻乖的、随和的、常常是有求必應助人為樂的角色。
有趣的是,封建特權本來是人性的異化,但身處這種異化的環境之中,又受到“老祖宗”賈母、頭面人物王夫人、實權人物王熙鳳的寵愛,反而一方面使賈寶玉在人生的某些方面較少受到封建禮教的嚴厲鉗制,他可以逃學,可以不整天讀經學孔孟,可以逃避賈政的道學教誨與監督;另一方面,又免受了封建社會下層人民的生存壓力,不必為口而勞碌終身,不會在饑寒與屈辱中喪盡自己的尊嚴與生活樂趣。
他從上述兩個方面保護了自我,他反而比較有條件“弄性”,即率性而為,比較有條件表現并盡量滿足自己的物質與精神需求。
又由于他年幼,他比旁人更能自由地表達自己對異性的愛慕與關心。
除了吃喝玩樂,他的“無事忙”(薛寶钗對他的形容)正表明了他忙的他做的是自己想做自己願做的事。
如果是被迫——不論是被尊長、被道德倫理、被實際生活的需要或被什麼使命感所迫,就不是“無事忙”而是“有事忙”了。
在他所處的那種情況下,無事忙比有事忙更自由也更人性一點,這是很有諷刺意味的。
當然,在賈府那個曆史環境中,自由未必是值得稱道的範疇。
與衆奴婢相比,主子當然是自由的,他們的自由是惡的自由,即巧取豪奪的自由,寄生堕落的自由,玩弄女性的自由乃至草菅人命的自由。
這裡不僅要看是否自由還要看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自我的自由。
賈寶玉是出類拔萃的:他的純潔,他的天良,他的悟性,他的文化的或者更正确一點應該說是藝文的修養,都使他與衆不同,使他成為一個文學畫廊中的沒有先例也極難仿制的至純至情至憂至悲的典型,使他成為一個有自己的真正精神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