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己一模一樣、卻又不認識自己不接受自己并稱自己為“臭小厮”的甄寶玉及其一家的(第五十六回)。
這算是一種心理活動、一種夢幻、一種自我與自我的相分離與相映照嗎!抑或這隻是一種借喻、一種假定、一種曲筆,借以表達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又懷念又抱怨又辯護又嘲弄又撫愛又歎息的複雜态度,借以突出作者的“假做真時真亦假”的玄學主題嗎?誰能說得清呢?一個“假”寶玉一個“真”寶玉,誰假誰真?誰是誰的鏡子?是兩個鏡子互相照耀?那要照出多少真真假假的鏡子的“長廊”來!
與對待别的人物不同,《紅樓夢》中對寶玉直接發出的議論最多,許多議論帶有貶義:“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纨與膏粱,莫效此兒行狀”(第三回);“粉漬脂痕無寶光,绮栊晝夜困鴛鴦”“隻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第二十五回);“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第二十九回);“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第三十六回);“寶钗笑道:‘你(寶玉)的号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了,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第三十七回);“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第五十六回);“我們這呆子聽了風就是雨”(第五十七回);“……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将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第六十一回)。
如此等等,固不能說書中這樣寫便把寶玉貶了個體無完膚,作者認為寶玉一無可取;但也不能說這些全是反話或是明貶實褒,像有的論者認定的那樣。
蓋曹雪芹是從“二重組合”的觀點來看寶玉的性格特征的,一開始“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就發表了一大通應運應劫、秀氣邪氣二重組合形成非仁非惡非“萬萬人”之平庸的特殊性格的大道理。
大道理并不高明,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的辯證态度、矛盾态度卻是表達出來了。
是的,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的态度是不同的,更真切更責備,更忏悔更留戀,更原諒(如“淫”的問題)更挑剔。
“當此,則自欲将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纨之時,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這種态度和這種語言當然是自己對自己的反思,是忏悔錄的語言,也是自我追悼——“悼紅軒”嘛——的挽歌語言。
正是在寶玉身上,作者寄托了更多的自怨自嗟,自思自歎,帶有更多的自況(不是指具體情節而是指總的思想、感情、命運和調子)性質,這應該是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