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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四十回與其後的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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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詳寫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冬秋春夏,較少重大事件。金钏跳井,尤氏自盡等雖屬人命關天,畢竟人微命賤,不影響賈府的整體榮華富貴安樂享受局面。前八十回中大場面大沖突主要兩件,一是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即寶玉挨打;一是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出自雪芹手筆的是前八十回。這八十回中自前四十回到此後的四十回有一個明顯的發展,甚至可以叫做轉變。前四十回寶玉還在童稚未褪的時期,不僅鬧學堂(第九回)是孩子氣,他與秦可卿、花襲人、秦鐘間的苟苟且且也流露着未省世事的天真。他與黛玉的關系套用馬克思主義講工人運動的術語叫做還處于“自在”的階段。王熙鳳正在嶄露頭角,協理甯國府也好,弄權鐵檻寺也好,所向披靡,勢如上午近午的太陽。再加上此書開始時候關于石頭、關于木石前盟、關于太虛幻境與金陵十二钗套曲,以及關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等的描寫,使前四十回具有一種開篇景象,“創世”喜悅,給讀者以一種“樂莫樂兮新相知”的清新感至少是好奇心。

    這四十回中也有一些嚴肅的與沉重的東西。甄士隐女兒的失散、家道的衰微是痛苦的,卻畢竟是相當概念化的,它預示了賈府的盛極而衰、色極而空的走向,卻遠遠沒有拿出足夠感人的生活、形象與情愫。秦可卿死前的托夢十分要緊,但也與冷子興的“演說”一樣,指出問題,忠言逆耳,卻畢竟提得太早,又在夢中,打動不了誰,賈府的人們正陶醉于自身的“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的清醒的辯證法刺不痛也救不轉賈家一個又一個虛驕渾噩的“烏眼雞”式的靈魂。而作者的曲筆繞開了圍繞着可卿之死的醜聞,并進而以恥為榮,以悲為喜,渲染了喪事的排場及寶玉路谒北靜王的寵遇——賈寶玉恐怕還有曹雪芹的未能免俗的沾沾自喜在谒北靜王的一刻躍然紙上,真實得很。

    使寶玉自慚形穢的秦鐘,秀美則秀美矣,其行事甚至其死亡寫得如同一隻猴子。寶黛钗的三角關系雖然麻煩卻不乏稚趣。寶玉參禅、參《南華經》,一捅就破,輕如鴻毛,為生命(存在)所不難承受。襲人嬌嗔,平兒軟語,晴雯撕扇,齡官畫薔,衆女兒活動于自己的領域及性格的規定性中,雖非遊刃有餘,絕不捉襟見肘,實乃差強人意。隻有金钏之死如晴空霹靂,利劍穿心,令人驚恐震動于賈府平平常常乃至和和氣氣外表下的司空見慣的殘酷。恰恰是這一事件使寶玉被賈環所讒,寶玉冤枉地卻是絕對事出有因地成為賈政懲戒的罪人,成為賈政維護正統禮教羽箭的理所當然的靶子。寶玉挨打是前四十回的高潮,是一個提綱挈領的總結,是賈政回天無力,賈府後繼無人的一個象征性的卻也是斬釘截鐵的結論。

    此後四十回柳暗花凋又一悲,大觀園才修起來立起來,便迅速地走向破敗、支離、衰微。挨打以後寶玉長大了,與黛玉的感情在贈帕題詩之後已經得到了确認與默許,可以說寶黛之盟已經确立,他們的愛情已由“自在”進入“自為”,再鬧誤會口角也已經帶有血淚生死的嚴重性質。鳳姐潑醋混戰也好,大鬧甯國府也好,效戲彩斑衣也好,雖然皆勝,卻也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了代價,漸露不支。晴雯補裘,平兒掩镯,勇而力盡,善而未功,讀者旁“觀”,便覺不是滋味。各種矛盾,更是洋洋灑灑而來。嗔莺咤燕,尴尬人事(賈赦讨鴛鴦碰壁);薛蟠遭打,嫌隙偏生(邢夫人找碴整王熙鳳);加上茉莉薔薇、玫瑰茯苓的混戰與“紅樓二尤”的橫空楔入,按下葫蘆起了瓢,奴才們互不相讓,主子們各懷鬼胎,使寶玉及衆姐妹的吟詩行樂似乎是進行在火山腳下乃至火山口上。“創世”早已完結,新朋漸成舊友。“上帝”把人造出來之後,人想要做的是享福,實際做的卻是厮鬥。明槍暗箭,戰雲密布,以鬥争福,以鬥衛福,卻又以鬥破壞了他們主奴人等相屬相悖卻又相通相成的“福”。于是乎在這四十回即前八十回快要結束的時候出現了抄檢大觀園的不可思議的兇險事件,成為這四十回而且我要說是全書的高潮,成為各種矛盾的一大荟萃,成為八十回曹著《紅樓夢》的事實上的結局。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後,第七十五回“異兆悲音”,第七十六回“凄清”“寂寞”,第七十七回晴雯夭亡,七十八回“杜撰芙蓉诔”,都可以作為抄檢大觀園的餘波來讀。第七十九、八十兩回寫夏金桂、香菱、迎春諸事,另表一枝,雖仍屬十二钗故事,卻已隻見骨頭不見肉,藝術水準更像高鹗續作的另外四十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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