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抄檢大觀園”,看之重、言之痛、怒之深、慮之遠、慷慨陳詞、聲淚俱下的是探春。人們熟知的探春的下面一段話,上綱之高,令人咋舌:
“你們别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着,不覺流下淚來。
好一個探春,果然如第五十五回王熙鳳對她的評價:“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她的“利害”(即厲害)表現在第一,她是把抄檢大觀園這件事作為走向“一敗塗地”的必然結局的一個重要環節,一個兇險的征兆,一個終于被(錦衣府)抄家的事前的預演來看待的,叫做“漸漸的來了”。什麼來了?一切厄運直至滅亡的全過程和各種事件來了。第二,從某種意義上說,探春認為,這種預演,這種自己抄即“自殺自滅”,比被抄即“外頭殺來”更可怕,更能緻己于死命。因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也就是說,抄檢大觀園事件中,蘊藏了緻賈氏家族于一敗塗地的一切危機,一切病竈。
單從小說文本來看,探春這一段話略顯突兀,因為此前的文字未能表現探春姑娘對于賈府的興衰榮辱浮沉治亂命運的整體性思考。探春在與寶钗李纨聯合執政、三套馬車、興利除弊之時,似乎也還興緻勃勃,能與寶钗一面讨論俗務利弊,一面引經據典地逗嘴(第五十六回)。其次,在頂住趙姨娘的壓力、維護自己的主子身份以及在賈赦欲收鴛鴦為妾觸怒了賈母時,挺身而出為王夫人辯護等事上,探春的表現都是積極的與有為的,遠沒有這樣憤激絕望。為何未見别人大聲疾呼地反對抄檢,獨獨探春這樣“言重”呢?這裡也可能有作者未及寫出的因素。我們可以設想,探春在聯合執政一段以後對賈府的家政痼疾了解得更深憂憤得更廣,我們還可以設想探春畢竟還是少女,容易沖動,自尊心備受“抄檢”的傷害,因而言重了。但更為合乎邏輯的是:第一,這樣深刻的論斷決非探春沖口而出,她早有感受早有憂思,不過此前未及一一寫出罷了。第二,更重要的是,這樣深刻的論斷實出自曹氏雪芹之口,沒有過來人的清醒與犀利,很難說出那一段話來。通過自己的人物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是小說家包括偉大而且客觀如曹氏者很難抵擋的誘惑,對這樣的現象很難一概抹殺,這大概也是文無定法之一例。好在這話由探春說出,也還算“基本屬實”,沒有違背她的身份與性格。
但無論如何,探春的那一段話已是對“抄檢大觀園”的不移之論,一針見血,精彩确當,直搗要害,字字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