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捉襟見肘,可想而知。
這種情況下,蘇轼上哪弄一個晉王恺珍玩過的奇形怪狀的茶杯?被認為是諷刺也不足為奇。
妙玉果真家底頗豐,便不至于寄人籬下,或者像寶钗似的偶爾住住也可,那麼進來之前必然不那麼敏感,說什麼“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
後來王夫人又下了個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結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戲子們一道進入大觀園。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戲子的入駐是為元春省親準備的,小戲子能做才藝表演,小尼姑則是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擺設,不管妙玉如何自視甚高,王夫人怎樣大度地給她面子,歸根結底,她和小戲子差不多,不,小戲子還是為人所用,她不過和大觀園裡養的那些鹿、那些鶴差不多,精神觀賞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沒有朝深裡想過,估計她也不敢朝深裡想,黛玉能夠面對自己的一無所有寄人籬下,是因為她畢竟是賈母的外孫女,賈府的至親,這身份還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卻令一個驕傲的人不敢深想。
不想卻不等于不存在,衆人的眉高眼低,獨處時的思緒萬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處境,她極力要擺脫這窘境,因而呈現出攻擊性人格。
以打擊對方來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攻擊劉姥姥即是一例,其實她跟劉姥姥本質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話:“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她和劉姥姥來到大觀園,同樣為了生計。
但是她通過對劉姥姥的極度鄙視,來劃清界線,那個聲明,不但是發表給賈寶玉等人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在卑微與倨傲之間,勉力掙紮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個抓着自己的頭發想離開地球的人,飛升的夢想一次次被真實的地球引力挫敗。
黛玉對于劉姥姥的厭惡,也有這個外來者與與她的風格不一的緣故。
與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處境畢竟不同,雖是寄人籬下,到底還算半個主人,和劉姥姥本質上并不相似,所以隻是随口譏諷,并不發表緊張兮兮地發表什麼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聰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爾,俏語嬌音讓你想不原諒她也難;第三黛玉讨厭劉姥姥,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誰讓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講什麼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寶玉生出憐香惜玉之心,讓林妹妹為個莫須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時,怎會不遷怒于她呢?
看不到後四十回,我卻常常想像後四十回應該更博大,更混沌。
賈家敗落時,黛玉若還沒死去,再與劉姥姥相遇,又當是何等光景?她當能理解這個窮婆子的不得已,有時候,人的理解力和閱曆也密切相關,對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夠與生俱來,對于現實人生萬般苦楚的理解,有時卻得靠自己去經曆咂摸。
經曆了一切的寶玉呢,應該能夠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潔癖,更加理解為生計四處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無所謂的劉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親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扮相,畢竟,一切是你自己選的,利益與折損你都要承擔。
身處如此局面,劉姥姥滑稽的樂天展現出她生命的力度與廣度,泥沙俱下,浩浩蕩蕩,不糾纏細枝末節,奔向确定的主題,我覺得這樣很好。
而且,我也不覺得劉姥姥就沒尊嚴,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紙上談兵的尊嚴,劉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樂着是真正的尊嚴,她不允許自己愁眉苦臉,她總能找出理由說服自己理解,雖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時行樂,這個樂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運摁到最低,依然能夠從容不迫地自得其樂着。
此刻,她的對手不是大觀園裡的那幫人,而是命運。
她在命運面前展現了自己不計較一時一地之失的理性,該低頭時就低頭的韌性,命運也拿她沒脾氣,這才是真正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