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怎麼肯用來美化一個老淫賊呢?
我們總是想像,愛情隻和那些美好的人有關,在社會新聞中,也看到有人愛上一個惡棍,卻隻用一聲驚歎便打發了,那是非常态,是個故事,不必做體貼的理解。
這份自以為是,這份對于生活的真實性和豐富性的拒絕損害了我們心靈的廣度,雖然都會把張氏的名言挂在嘴邊: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許她真的是愛他的,用身體而非心靈愛着他,沒有風花雪月打底,長籲短歎作襯,沒有形而上的斟酌與思索,更沒有把愛情變為一宗哲學的趨勢,他們之間是兩個欲望強烈的男女的愛情,結實、有力、淫穢、原始,可誰能說,這樣的愛情就不是愛情,誰能夠,給愛情下一個精準的定義?
可卿之死,多少應該與她和賈珍的“不正當”關系有關,就算她不是“淫喪天香樓”,而是像醫生所說,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無緣無故生出來的。
對于可卿,曹公總有一種複雜的感覺。
一方面他不惜拿最愛的兩個女子做比,說她“鮮豔妩媚,有如寶钗,風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謂“兼美”。
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樣,隻一句“有些東府蓉兒奶奶的品行兒”便搞定;另一方面,卻在她的判詞裡,不但用了一個“淫”字,還道: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甯。
又言:擅風情,秉月貌,總是敗家的根本。
多少有點不以為然。
這樣一種遲疑與反複,其實是曹公對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與否定之間徘徊,正是白蛇與法海之間的主場變換,雖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卻仍給後世讀者留下一個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間親切可愛的形象。
說到底,面對不可兼得的欲望與永恒,沒有誰能有個堅決徹底的态度,即使一開始立場堅定地反對,随着叙述的深入,也會逐漸惶惑起來。
單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寫一部告誡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說,除了沉溺欲望必然滅亡的實例,警幻仙子教寶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遠離欲望,成為一個于國于家有益的人。
她的辦法跟刺激小白鼠類似,都是采用條件反射原理,先教會他男女之事,剛剛得趣,就将他帶到前有深淵後有虎狼的險境,那意思是把他給弄惡心了,永遠不想這碼事,好像戒煙的原理也是這樣的。
可惜寶玉沒有領略到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産生了興趣,警幻反成誨淫誨盜了,她的辦法很像文革時的反面教材,什麼《冰山上的來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當電影院裡的燈一滅,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記不起上面的初衷。
這十六回與後面的風格迥異,它主題突出,内容駁雜,神仙故事、官場際遇、情色描寫一應俱全,最過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個廣告,說“送宮花賈琏戲熙鳳”,明顯地吊人胃口,誰知知旁敲側擊地描寫了一陣笑聲了事,極有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虛假廣告之嫌。
這些手段,使得小說高潮疊起,賣點多多,與市面上流行的小說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緻,刻畫更細緻,遠沒有後面章節的從容、舒緩與自信,沒有那種妙手偶得的空靈詩意,它寫得太緊張,太像小說了,我覺得這暴露了長篇作者開始時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個作家提筆時都知道要寫什麼,許多細節人物已堆積在他心中,他要為這些東西找到一個靈魂,使它們能夠立得起來。
這種尋找是一個漫長的旅途,有時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在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尋中,漸漸鎖定你的目标。
教化世人,講述欲望與毀滅、講述“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對一個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裡,他緊緊圍繞着這個中心思想,然而随着筆觸的逐漸深入,越來越多深沉的感情、綿密的記憶翻湧出來,單一的主題不能承載他要傾訴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納一切的主題。
寫到這一步,他已經由必然國王進入自由王國,不再嘗試把他心靈的海洋收束到一個瓶子裡,他放開手,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掄圓了寫,情感的潮水席卷過來,淹沒所有脆弱的主題。
林白說,她喜歡那些不像小說的小說,大概因為這種小說沒有參照,孤立無援,完全是遵循直覺的指引,趟出一條從未有過的路數,假如我的猜測還有一點靠譜,我真要為曹公感到慶幸,十六回後,他擺脫了既有的閱讀經驗,趟出了僅僅屬于自己的天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