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們還可以重新認識另一個問題,那就是究竟什麼(或者說究竟曹雪芹認為什麼)才是林黛玉的主要缺點?通常都認為是她的小性。
現在看來似乎不盡如此,那至多隻是表象而非本質。
小性是後天的弱點,而對賈寶玉的極度依賴卻是先天的根本性問題。
因此曹雪芹的“悼紅”主旨中還包含着對女性自我意識、自強意識的欠缺,将心愛的男人看成自己的一切的批評,這應當也是“當自嗟”的成份之一。
這種具有超時空意義的内涵,其思想深度和能夠提供給讀者的思考都大大超過續書的以調包計為核心的封建家族破壞婚姻自主的故事。
因為時至21世紀今日的中國,真正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也還不是很多,女性對男性的過分依賴是一個世界性問題,再過100年也未必能徹底解決。
弄清這一點,那麼曹雪芹原設計結尾林黛玉淚盡而逝的思想性強弱就顯而易見了。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其實,曹雪芹對林黛玉“當自嗟”的委婉批評并非僅此一處。
早在第三回林黛玉初入榮國府時,曹雪芹對她就有一句評語:“心較比幹多一竅。
”比幹不惜以死相谏,觸怒纣王。
纣王道:“吾聞聖人心有七竅。
”結果“剖比幹,觀其心”(《史記·殷本記》)。
說林黛玉的心較比幹的心竅還多,很明顯不是将她喻指聖人,而是說她多心,是貶義。
類似批評還有一些:四十九回寶黛二人有一段對話頗可玩味。
當時“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
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
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
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
’黛玉拭淚道:‘近來我隻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
心裡隻管酸痛,眼淚卻不多。
’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寶玉這些話顯然不是平常的安慰解脫之語,他深深了解黛玉的性格為人,兩個“自尋煩惱”和“又、必、慣、疑”,道出了黛玉精神上的某種嚴重病态。
正是這種性格上的根本弱點,導緻她病情日益加重,有好幾次她生氣後嘔吐和發病便是證明。
六十七回黛玉見到寶钗送來的故鄉之物又勾起心病,紫鵑勸道:“……再者這裡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體,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
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糟蹋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煩了麼?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可見大家都認為黛玉固然從小體弱多病,但她的病之所以越來越重,乃性格所緻。
顯然這也是曹雪芹認為她“當自嗟”之處。
總之,我們從林黛玉形象的塑造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曹雪芹藝術創作的“玉、石”兩重性的原則與手法:隻不過她不是由“石”變“玉”,身上既具有“石性”,又帶有“玉性”;而是由草變神(人),在她身上的人性同樣既有高尚的接近神性的一面,又保留着“草性”——“草”的生命力非常脆弱與過分依賴他人的弱點。
周思源看紅樓是是非非寶丫頭從林黛玉形象塑造及其研究的分歧中,我們可以悟出曹雪芹在人物塑造上的一些寶貴經驗。
其中包括: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