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風流”,為湘雲名言。從她的一些活動來看,曹雪芹确實是在有意識地寫出她的名士風流氣派。四十九回湘雲聽賈母說有鹿肉,留着晚上給他們吃,就和寶玉悄悄商議,趁新鮮弄一塊來自己弄了吃。大家以為她倆要吃生鹿肉,原來是燒烤。“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日斷不能作詩。’”見寶琴站着觀看,她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說:“怪髒的。”由于湘雲帶頭大吃大嚼,寶琴等先後加入啖鹿肉行列。林黛玉笑說:“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湘雲立即猛烈反擊:“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不拘禮法,率真随意,坦蕩豪放,性格極其鮮明可愛。
湘雲之“瘋”不但是說話直率,毫無顧忌,而且行事也格外活潑、随便,喜歡做爽快的事,有男兒氣。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茵”一節,衆人給寶玉和平兒等過生日開懷飲酒時,先是拈了一個“射覆”,這是令中最難的。後來拈了一個“拇戰”,即劃拳,湘雲高興地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隻劃拳去了。”其實以湘雲的才學,射覆豈能難倒她?隻不過她不願玩這種有些拘束的遊戲罷了。結果由于還是玩射覆,香菱一時射不着,湘雲就悄悄告訴她。黛玉“揭發”湘雲和香菱射覆時“私相傳遞”作弊,說是要罰。“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她覺得射覆還不過瘾,“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玩着玩着她又想出新點子來:“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曆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她限的酒底酒面格外複雜,顯示出湘雲的博學多才和貪玩天性。衆人都說:“唯有她的令也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因為她主意多,話也多,所以挨罰飲酒也多。結果“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闆石凳上睡着了……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着……口内猶作睡語說酒令”。在大觀園的所有少女、少婦中,也隻有湘雲才會躺在青石闆凳上,而且睡着了,沒有絲毫貴族小姐的拘束忸怩,其豪爽随意,令人驚歎。在這裡,曹雪芹不僅為我們刻畫了一個性格憨直可愛的少女,而且描繪了一幅妩媚嬌美的畫圖,難怪幾乎所有的繡像本、插圖本《紅樓夢》都有“憨湘雲醉眠芍藥茵”之圖。
曹雪芹在寫史湘雲說話時往往同時寫她的動作,她的動作格外多。如果别人也有類似動作,那麼湘雲的動作必有新鮮之處,或者幅度更大,别具一股豪氣。因此湘雲雖然出場不多,但是畫面感特别強。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大家掣詩簽。寶钗說她先抓。“說着,将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接着芳官應邀唱一支曲子助興。小說寫道,“寶玉卻隻管拿着那簽,口裡颠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钗”。寶钗擲點後數到探春抽簽了,“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原來是“日邊紅杏倚雲栽”,不好意思,将簽“擲在地上”。大家說她有王妃之福,一齊敬酒。探春不肯,結果湘雲帶頭,和“香菱、李纨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接着李纨“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别人都是伸手抽簽而已。可是輪到湘雲,她“揎(xuān)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曹雪芹沒有寫湘雲的表情,但當時湘雲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我們仿佛看到她那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
六十二回的畫面更妙。當時湘雲與寶琴劃拳輸了,要按她方才說的什麼古文、舊詩、骨牌名、曲牌名、曆書話、果菜名等等請酒面酒底。寶琴說了個語帶雙關的“請君入甕”,意思是她自作自受。衆人不禁大笑,說“這個典用的當”。湘雲張嘴就說:“奔騰而砰湃,江間波蘆雪庵争
聯即景詩浪兼天湧,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着一江風,不宜出行。”這裡有歐陽修賦和杜甫詩句,一應俱全。衆人笑贊不絕,要聽她說酒底。小說接着寫道:“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内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來吃腦子。衆人催他:‘别隻顧吃,到底快說了。’湘雲便用箸子舉着說:‘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讨桂花油。’”湘雲本來就有點大舌頭,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她此刻正嚼着鴨肉,舉着夾着半個鴨頭的筷子現編現說的情形,是多麼富于喜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