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贓證”後,她倒并無畏懼慚愧之意。
既然從文本上并不能找到那繡春囊肯定是司棋的有關交代,閱讀者根據自己的理解加以猜測,則是無可厚非的了。
書中寫到,王夫人見到邢夫人封交的繡春囊後,首先想到是賈琏從外頭弄來,鳳姐當作了“閨房私意”,不慎遺失到了園子裡。
鳳姐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依炕沿雙膝跪下,含淚抗辯,除為自己和平兒洗清外,又把懷疑面引向了賈赦的侍妾嫣紅、翠雲,賈珍的侍妾佩鳳,甚至“不算甚老”的尤氏……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無論王夫人還是鳳姐,她們的首選嫌疑者都是已婚的、有“房事之樂”者。
而徐僅叟作為一個細心的閱讀者,很有點立足于“接受美學”的味道,從文本引申出他的思路,最終把“謎底”投射到了薛寶钗身上。
他的根據大體如下:書裡寫到,抄檢大觀園時,同是親戚,林黛玉被抄了,而薛寶钗卻抄不得;事後薛寶钗反倒立即托詞遷出大觀園“避嫌”,還在尤氏挽留時,說出“你又不曾賣放了賊”那樣的怪話;薛寶钗平時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随時,自雲守拙,其實她工于心計,見多識廣,她家開有當鋪,她認得當票,她哥哥誤把畫春宮畫的唐寅認作“庚黃”,自然那一類的東西很多,她在抓着林黛玉說酒令時引了兩句《西廂記》、《牡丹亭》的“小辮子”後,竟以勢壓人,要審黛玉,并稱自己小時姊妹兄弟一處,也“怕看正經書”,見識過不“正經”的玩意兒;進京後她家人口簡單,居處不大,哥哥的春宮畫,想必也“欣賞”過;以滴翠亭她在小紅、墜兒前毫不猶豫地嫁禍黛玉的行徑,可以“舉一反三”,推知她會擁有從哥哥那裡得來的“市賣”的繡春囊,她就是那麼一種讓你“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最出乎人意料的複雜人物。
我并不同意徐僅叟的推測。
其實,他應把他的思路加以精密化,比如說,想到香菱曾進園與薛寶钗一處居住,且有鬥草換裙等行為,作為薛蟠的侍妾,她有繡春囊的可能性,是大過薛寶钗的,但寶钗見過她的繡春囊,見怪不怪,是可能的;這樣也更能解釋清為什麼在抄檢後,薛寶钗要盡快離開那塊是非之地。
徐僅叟的一家之言的意義,并不在猜謎道底本身,而是從一個側面印證出,曹雪芹在人物描寫上、情節設置上,達到了多麼高妙的地步。
比《紅樓夢》晚出很久的,西方文豪筆下的包法利夫人也好,安娜·卡列尼娜也好,都道是性格複雜,立體化,可是究竟還能說得清她們是怎樣的人,而光是一個薛寶钗,她生動得那樣複雜,立體得那樣難以說清道明,以至仁者、智者對她的理解竟能分馳得那般厲害,并且一個關于繡春囊究竟系誰所遺失的情節,能給以閱讀者那麼豐富的揣想空間,對此,我們能不擊案贊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