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參白術雲苓熟地歸身
當時他們拼解為兩句話:
人參白術雲:苓熟地歸身!
“人參”是可卿父親的代号:“白術”是可卿母親的代号;他們命令她:要在她一貫熟悉的地方,“歸身”!
“可‘歸身’不一定是讓你去死呀!”賈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緊,對她說:“那是說要你在這府裡耐心等待,靜候佳音,是預言你将從這裡,歸到你那公主的身份上啊……”
“那隻是第一層意思,我們朝夕盼望的,自是這個結果;可誰想天不遂人願,偏應了那第二層意思,你忘了那藥方後面的話了麼……”
賈珍一時無話——确實,那藥方裡的暗語,是說倘事有不測,秦可卿就該在這府裡結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來,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記得那頭五味藥标出的分量嗎?二錢,二錢,三錢,四錢,二錢,一錢一個月,不正好十三個月?現在正是從那時算來的第十三個月啊!敢情要麼過了那個春分,就大功告成;要麼一年之後,就是我在這裡殉身之日,天意如此,豈人力可扭轉的?”
賈珍這時隻是搖頭,心裡卻無可奈何。
秦可卿卻越發冷靜了,她從賈珍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雙手理鬓,從容地說:“我今日‘歸身’,你來送我,你我的緣分,也算天賜了。雖說我們以前也有過那麼些快活時光,到底‘偷來的鑼兒敲不得’,似乎總不能讓你盡興,今天你既來給我送行,我也沒什麼可報答你的了,惟有一腔對你的真情,還可讓你細細品味……我今日一定盡其所有,讓你銷魂……隻是你再不能如往日般猴急,你且在這裡稍候一時,我要到那邊屋裡更衣勻面,從頭開始,來此獻身!”
賈珍不解:“這樣就好,還更什麼衣?”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身去了那邊屋;賈珍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恍惚,他眼光落到那邊壁上挂的《海棠春睡圖》上,隻覺得那圖上的楊玉環正緩緩從春睡中醒來……
“珍哥!”
這從未有過的呼聲使他一驚,他擡眼一看,是更完衣的可卿走了出來,不看則已,一看血沸,縱是一條硬漢,那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一顆心仿佛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換上的,是她跟賈蓉結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将賈珍引到那“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邊,讓他與自己對坐,然後将一襲銀紅的霞影紗,遮到自己頭上……
賈珍将可卿的蓋頭輕輕揭開,他隻覺得自己是确确實實面對着天人神女……
賈珍不再是一個不知和多少個女人雲雨過的風流将軍,他簡直就是個頭一回進入洞房的童貞男,他湊過去,慢慢解開可卿吉服的衣扣……
……賈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後悔原來的粗糙;想到前不可追,後無可繼,他愈發珍惜這夢幻般的享受,也愈發有一種與極樂相伴的痛楚……
天香樓外,雲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黃般,洩下朦胧的昏光;秋蟲在夜風中懶懶鳴叫,寒鴉在大槐樹頂上斂喙酣睡,它們哪管樓裡正在生人作死别!
5
是日晚間,銀蝶正伺候尤氏洗腳,忽然有榮府的人來,急傳賈珍尤氏,說是賈母立刻召見,這可是曠日沒有過的事,尤氏雖知必為可卿家敗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緊急,亦茫然無措;即刻重新裝扮起來,并問:“老爺可已知道?”命銀蝶讓總管來升去佩鳳、偕鸾等愛妾處尋到,請一同在正房倒廳中會合,好同赴榮國府。
誰知銀蝶來回,佩鳳、偕鸾等處,并無老爺身影,竟不知現在何所,尤氏心下狐疑;又讓賈蓉快來,人回蓉哥兒自午即與薔哥兒外出,現仍未歸,尤氏頓腳,少不得先命看車,銀蝶等丫頭婆子随着,往榮府賈母處趕來。
到了賈母居所,琥珀迎出垂花門,命銀蝶等俱在門外等候,隻引着尤氏一人入内,及至到了正屋門前,連琥珀亦留守門外,鴛鴦掀門開簾,尤氏跨入,見正中座上,賈母端坐,面色肅然,隻王夫人一人立于座側,餘再無人影。
賈母因問:“珍哥兒呢?”
尤氏臉漲得通紅,嗫嚅地說:“想是帶着蓉兒,去馮紫英家細探虛實,絆住了,不及趕回……”
賈母道:“還探哪門子虛實!我且問你,可兒現在怎樣?”
尤氏說:“自是悲痛欲絕……”
賈母面色鐵青,诘問道:“隻是欲絕麼?欲而不絕,又将奈何?!”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隻垂着眼皮,不同尤氏接目。
賈母因歎了口氣,微微咳嗽兩聲,鴛鴦忙到她身後為她輕輕捶背;賈母這才對尤氏說道:“論起來,可兒原是你叔爺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爺去了以後,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個?可兒的模樣,袅娜纖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說;第一樣我喜歡她那行事色色妥當,又溫柔平和,對她是一百個放心的;可如今天滅她家,想是神佛要這樣,也隻得認命;隻是她也該明理,她親爹既已殒,她娘即時殉了,她是怎麼個打算?難道苟活下去不成?……”
尤氏忙應道:“可卿晚飯時得知噩耗,已絕粒不食;難得她還撐着伺候我們;去年那張友士來時,開的那個方子,她亦明白,想來她必自處……隻是這一二十年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說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