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天淡雲閑,列長空,數行征雁”那支《粉蝶兒》,抑揚頓挫,韻遠聲清,大家不禁喝采。
主人見來客知音見賞,心下高興,便又命特加一場别緻的清唱:一名女伶不抹臉,卻單單唱那《刀會》中的《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疊。
駕着這,小舟一葉……”。
大家皆覺新奇,笛聲起處,見那女伶聲容豪邁軒爽,英氣超群,真不同于所有女子嬌細的聲口喉嚨。
衆人重又擊節贊賞不絕。
歌罷,這三位貴客各命随帶小厮取出錦緞珠玉,以為“纏頭”之贈賀,親手交與他們最為賞愛的幾位女伶,——對那唱“大江東去”的賞禮尤厚。
席罷,回到客廳,遂又話及通靈寶玉這件奇物,隻說榮府敗後,其公子貧困,因将此寶托付與他們的。
那主人一見,愛不釋手,便要他們慷慨轉讓,願出高價,務在必得。
馮紫英因道:“那賈公子雖因貧困願意出讓于識家,但那玉乃稀世之珍,價低了他卻也斷不肯輕允的。
依我之見,尊府如有難得的奇物,願與此玉交換,倒也未嘗不可,小可從中說項,玉成此事,也是一段佳話。
”
那主人沉吟半日,方說道:“此玉雖奇,畢竟微小,在下所得珍異之物,有幾件願作交換,不知可否?”說着遂由内室取來幾宗物件。
三人看時,馮衛甚覺無奇,唯獨寶玉拿住了三件細看,面現駭異之色。
馮衛二人方知必有緣故,于是也接過細看時,隻見一件是個綠玉鬥,澄潤如春水,鬥足雕作菱、栗、芡等果,鬥口則雕一盤螭,張口向鬥内欲飲之狀,雕工十分古雅不落瑣細俗式,翻看鬥底,竟镌有“檻外畸人”四個小字。
一件是一幅橫卷,上面書寫着一篇五言排律,末題“大觀園中秋即景聯句廿四韻”,又有“妙僧沐手拜書”一行落款。
第三件則是一件赤金點翠麒麟佩,比當日衛若蘭所得的略小,卻正是左右成雙的一對形式。
馮衛二人看罷不解,獨寶玉說道:“如将這三件相換,便可将玉奉呈。
”
那主人見此三物皆非珍奇,心下暗喜,便一口答應,即請當面互換手交。
寶玉正待摘玉,衛若蘭卻立身說道:“不可如此草率,且待賓主各自細細評量一番,若無反悔之意,明日再行過手定局。
”
于是三人茶罷作辭。
回到寓處,馮衛二人便問寶玉說,金麟是知道緣故的,那兩件又有何幹系?寶玉便将當年品茶、聯句的諸般情景細講與他們聽了,二人齊聲稱奇,又深為慨歎不已。
原來,這日是有意安排的,隻有賈寶玉去訪尋機會,卻令甄公子回避了。
至次日互換物件時,卻又令賈玉避了,隻有甄玉穿了昨日賈玉的衣服去換玉易麟。
那家主人如何夢想得到,世上竟有二人同名同貌的奇事,果然識辨不出,甄玉從項上摘下的玉,卻正是賈玉贈他的那塊假玉——那主人果然也夢想不到又有這等奇情,便當作真玉收了。
這日三人回來,将換得的三件一齊奉與賈玉,四個人真是又驚又喜又稱奇叫絕——又擔心被那家主人識破玉是仿作亂真的。
甄寶玉因議換玉原不是本懷,隻為了借此可進那家之門,搭救史小姐,如今東西是意想不到而得的,隻那史小姐尚未救出,卻須趕緊設法了。
馮紫英笑道:“甄兄莫急,隻等今夜,若無消息,明日自當再作道理。
”
四人在寓飯罷,隻留賈、衛二人守候,那甄,馮二人卻繞道來到江邊,登上了早已雇妥的大船,船頭高懸一個紅燈籠,上面寫着“衛府”二字。
二人入艙靜坐,不言不笑,若有大事在心,眼睛隻向岸上眺望。
這夜下弦微月将盡,隻有滿天星鬥之光。
江中衆船,各有燈火。
候至二更已過許久,忽見岸上有兩個人影過來,似是一位男子伴有一個小童。
于是馮紫英忙又将一個寫着一個大“榮”字的燈籠扯起在桅杆上。
隻見那來者果然急急走近,那船夫早照吩咐過的已将跳闆備好,搭放岸坡上,那一大一小兩人便上跳登船——跳闆即便撤回。
那男子上了船,便被引入艙内。
甄、馮二人忙迎上來,隻見那人一把拉住甄玉,眼中流淚,口喚“二哥哥”。
二人尚未及答言,又已進來二人。
那人見了這二人進來,不覺怔住了!——
原來,這後至的二人便是賈、衛二公子,他們早已安排妥當:隻待看見有夜裡上船的一到,便有人急報賈、衛,二人辭了寓所急趕到船。
此時,那方才登船的男子将外衣脫下,冠帽摘了,現出真形——是一位女子,連小童也是女扮男裝的。
大家已盡知這便是落難的史小姐了。
隻見她兩眼含淚,不住打量甄、賈二人,竟不敢冒然相認誰是真正的賈寶玉!
卻說此時并不能多說閑話,一聲命下,那船即時張帆溯着江流穩穩地馳去。
船上的“榮”字燈早已收落下來。
隻有那個“衛”字燈在黑夜中像一點遠星飄然向北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