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湘二人既到都中,仍在馮府款留了幾日,二人便要請辭。
馮紫英苦留,說:“我與你們賃一處小宅院,助成喜禮,就住在那裡,豈不方便,如何必要遠離?”寶湘卻都不願久在城中。
後來倒是衛若蘭說:“紫英兄固是一腔美意,但依弟想來,城中耳目亂雜,實易生事,倒不如遠在郊外的清靜自在些。
”馮紫英方覺有理,遂應允了,又忙着替他二人收拾些東西,以便出郊尋個僻處去安身過活。
從此,寶湘二人便在一處村裡居住下來。
因男女有别,隻得将湘雲暫安于左近的一座小小尼庵之内。
此時漸近隆冬,他二人在此苦度光陰。
看看臘月年近,城中好友特來探望,送些過年的禮物,食用皆有。
衆友見他二人景況,都婉言勸說:你們兄妹備經患難,竟得重逢,仍舊孤苦零丁,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不如大家作合,莫負這一段奇情,也是天緣,并非人力——就在臘末,你兄妹行一個婚禮,住在一處,也好彼此有個照顧。
寶湘二人見如此美意德音,也就别無話說,依了好友的安排。
寶玉說,一切俗世禮數場面從簡,不吹吹打打,花花綠綠的,隻求有一雅趣别緻的媒妁,作為見證,也就好了。
馮紫英說道:“有了,昨兒有人送我一盆紅梅,着實可喜可賞,就把這梅花送了來,他就是位大媒了。
”衆人聽了都拍手笑道:“妙極!梅豈不正是媒?有趣有趣!”
轉眼已到大年三十将近。
那村舍鄰居,都很貧苦,過年竟無應有的物事,冷冷落落,寶湘十分感歎,便将城中諸友送來的年禮,分成十幾份,都送與了鄰舍。
自己卻什麼也沒留下。
這日正在收拾些許過年的東西,忽有叩門之聲,迎出去一看,卻是賈芸、小紅夫妻二人來了,說是馮大爺托他們送來一盆紅梅花,給寶叔過年擺的。
賈芸又說:“我也給你老送來了一盆單瓣水仙,金盞銀台,知道是寶叔素昔喜愛的。
馮大爺說他把過年的東西已送齊了,不叫我再費事了,誰知來了看您這兒什麼也沒有!”說着十分歎息後悔沒再帶些吃的來。
寶湘二人卻十分歡喜,說:“你們送來了好花,這比什麼吃的都要緊,這個年就不白過了!”
四人叙談不盡,很晚方才依依作别。
當下除夕之時,二人守歲,屋内隻有三件東西陳設:一盆梅花,一支紅燭,一個舊銅爐。
案上倒還有一副筆硯。
湘雲說道:“咱們今夜要過一個有趣的年、行一個不俗的禮才是。
”寶玉笑道:“自然,你說得是。
但隻大紅春聯是我極喜的,卻不能當俗禮蠲了。
”湘雲笑道:“你就寫一副,正有城裡送的紅紙還有,——不許寫那些‘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的俗套子,你自撰一副寫來。
”寶玉笑道:“這有何難,你要幾副都有。
咱們就寫了貼起來。
”
說着,湘雲展紙磨墨,寶玉說道:“天冷的墨是拉不開筆的,你兌上一點酒,便又潤滑又光澤了。
”湘雲果然滴入硯内幾滴酒,研得濃了,寶玉蘸飽了筆,大書一聯,寫道是:
“舉頭已覺千山綠,得酒猶能雙臉紅。
”
湘雲笑道:“這個雖也使得,隻是宋人成句集來的,不能充自撰,還得再寫!”
寶玉提筆又寫道:
“绛蠟分輝聯兩歲,銀籤接響肇三春。
”
湘雲看了喜道:“這倒罷了,雖無大好處,也還有些味道。
這貼大門上。
這室門呢?你還有好的沒有?——小時候你說在夢裡見什麼‘幻境’一副聯,真假有無四字作得很妙,你何不也仿那個作一副來?”
寶玉笑了,說:“你專會出這些刁鑽古怪的難題,誰作過這個?倒得想一想——”
隻見他低頭沉吟了片刻,忽然振筆疾書,湘雲看時,寫的乃是:“夢永須醒醒續夢,詩深見史史箋詩。
”
寶玉寫罷問道:“這可使得?”湘雲笑道:“也還難為你。
到底不如人家那聯自然渾成。
隻是市井人隻知醒字念上聲像省親的省,而不知詩詞裡總是平聲念‘星’的,便讀不順了。
”
寶玉答道:“我們如何管得那些不通之人!但你可看出這聯裡‘須’‘續’與‘見’‘箋’各有音聲之妙?”湘雲聽了再看時,方點頭笑道:“妙極!這回服了你。
等會兒多敬你一杯!”寶玉十分得意,連忙張羅打漿糊,就貼起來。
一時,湘雲又說:“大年底是供神的日子,咱這兒又沒個神紙,未免缺了典。
”寶玉歎道:“我素常不信鬼神,你也知道;唯獨大年夜人們供神紙,香燭氤氲,我卻喜歡——因有二說:一是人們說今夜百神降臨,這是一年到底、人天同樂的大道理,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