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豈可一概而論,但梁山好漢卻都是良民被逼落草為寇、占山為王的。
寫他們,不也就是與“三國”對台唱戲了嗎?
但是,這個“對唱”的本質卻又是一緻的——詠歎的對象,依然是人,是人才。
看事情隻有一條“直線單線式邏輯”來對待人間萬象,當然會認為凡是“翻案”“針對”,就不再包含“繼承”的實質一面了。
但寫梁山人才畢竟又自有特點——我用的語言表述法是:《水浒》關懷的是人才的遭遇與不幸,人才的埋沒與毀棄,這是一切問題的根本性問題。
雪芹深探地為施耐庵的“文心”感動了——欽佩萬分,可是他不是盲目崇拜偶像的人,他對施公也“有意見”:為什麼幾乎沒寫出一個令人贊歎傾倒的女流來,反而兩出“殺嫂”都寫了姓潘的兩個不正派的壞女人?
雪芹是大不以此為然的。
這是因為,他經曆了谙悉了許多女才人、女豪傑、女英雄,而她們的命運卻比梁山好漢還不幸,還悲慘,還可憐可歎,可痛可哭!他覺得施公太偏心,也太無情了。
于此,忽然一個巨大的思想火花在雪芹頭腦中爆出萬丈的光茫——他一下子決定了他的終生事業:誓為一群親見親聞的女兒寫出一部傳神寫照的新書,專與《水浒》相“對”!
這個“對”,包括了一切,連名目也可以成為對仗:
綠林好漢——紅粉佳人
江湖豪傑——脂粉英雄
對仗,是漢字文學語言的一個重要的美學因素,用西方拼音文字的意識來“評論”它是困難的。
(西方隻有“排句”,與中華的對仗也并不是一回事)。
對仗,當然不隻是“字面”的事。
它總是“字裡”的思想感情的一種表現。
對仗,又是文學手法與結構上的一個重要因素。
對仗,包含了對照、對比、對稱、對應。
雪芹的書,運用這些,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雪芹的書,是“翻”《水浒》,然而又是繼承《水浒》:他采取108這個最主要的結構中心。
他“對”準了施公,有意識地寫了108位女子。
他的書後《情榜》,是“對”施公的《忠義榜》。
他的人物品目法則是:以12為“單元”,正钗十二名,副钗十二名……,排為“九品十二钗”,12×9=?正等108!這就是雪芹的結構大法則。
從女子主要人物的數目,到全書的章回數目,都是一百零八!
全書以“盛衰”“榮辱”“聚散”“悲歡”“炎涼”……為兩大“扇”,前後各五十四回書,“分水嶺”在五十四與五十五回之間。
第五十四回是“盛”的頂峰,第五十五回是“衰”的起端,前後筆墨、氣氛、情景事迹……俱各大異,構成了内身的大對稱,大變化,大翻覆,大滄桑——前之與後,後之視前,有天壤之别!
草草說來,雪芹這位從古罕有的特異天才,将他的書安排在一個嚴整精奇而又美妙的大結構上。
他從《水浒》得到了啟示,但他的思想與藝術,大大超過了施公的水平與境界。
著,已将它的骨肉、血脈、精神、豐采都改變了。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