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學不易,要有才、學、識、德、勇、毅、果、靜、謙……也要能悟。悟有頓、漸之分;頓是一見即曉,當下即悟。漸就是涵詠玩味,積功既久,忽一旦開竅,洞徹光明。
仍以研《紅》為例。上節說的是,以譏為贊,此即自況自叙的真證,無待旁求。但此義靠的是領悟能力,而非“死知識”。
但是雪芹的“筆端狡狯”是變化多端的——他于“譏”時或“貶”處,忽又夾入正面的禮贊,或正大嚴肅,或微渺恍惚,或談笑自如……變而有宗,化而得味,總是令人難測,令人擊賞。
拿寶玉來說,人人嘲之貶之,開頭他自己的母親王夫人向黛玉“介紹”寶玉那一篇,可為“代表”——這個孩童“可怕”、“可惱”之至了!
可是,從全書看,作者對寶玉卻安排下了幾處大贊大頌——
第一位是賈雨村。第二位是警幻仙姑。第三位是張道士。第四位是賈政。
賈雨村在全書中的安排極為奇特:他的人品不太高潔,可是他是真假二寶玉的“知音”,還是林黛玉的業師。他一聽冷子興叙說賈寶玉,便正言厲色地駁斥俗見,力辯此童非同一般,“來曆不小”,指出世俗常人不會理解認識他——要識此人,需要儒、道兩大曆史文化的深厚根柢才行(格物緻知與悟道參玄)。此種人雖然十分“乖僻”,但其“聰明靈秀之氣”,卻在“萬萬人之上”!
曹雪芹這位奇才可也真怪:他讓誰給“自己”正名定位?他不是安排一個崇高尊貴的聖賢代為此事,卻安排了一個類乎“反面角色”的賈雨村!
這也就是他力破舊套的一例。
雨村畢竟是個“須眉濁物”,還需要一位女兒來作另一種考評,這就輪到了警幻的一段深情至語。她說寶玉,一則“聰明靈慧”,再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三則“堪為閨中良友”、“為我閨閣增光”——此即雪芹意中最高級的人格人性評價了。
為什麼這就成為最高評價?隻因天性情癡情種,專用一片真情去體貼别人而不計自己利害得失,此實天下第一等忘己利人、不知自私的大仁大勇者也。
清虛觀的張道士,本是“國公爺”的“替身”——替身者,是富家生兒怕“養不活”,須舍身出家方保長命,然又舍不得讓他出家,故買一貧家兒“替代”出家,故稱替身;替身的身份輩數是分明的,故寶玉須尊之為“爺爺”。
且說賈母老太君,到觀裡拈香,一見張道士,當然會聯想起自己的亡夫(按,即實際上的曹寅);偏偏張爺爺見了寶玉,開口就說,我見了哥兒這個形容體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同國公爺是“一個稿子”!——言時淚下。然勾起了她的無限的難言之痛(喪子、失子、過繼侄兒、生長孫又早亡……),于是不禁淚痕滿面!遂有“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隻這玉兒像他爺爺!”
開頭時,先提到寶玉不喜歡讀書,父嚴其教,逼壞了身子……張道士聞此,乃言:“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說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
此一贊,筆法已奇——讓人冷眼旁觀,外邊議論,言辭雖說淺俗,力量卻是不小。
可是奇外出奇,筆法還有異樣精彩的一段,這就是偏偏讓素不喜悅他的嚴父的目中意中來“默贊”心知——
那是省親之後,娘娘傳旨,命姊妹們和寶玉都入園居住,以免鎖禁荒蕪。賈政遂召來迎、探、惜、環等,而寶玉後至。喚寶玉時,吓得他不知又有何責難,不敢前往;勉勉強強,“一步挪不了三寸”,這才來到上房。挨進房門,迎春不動,探、惜、環等一齊起立。這時賈政舉目一看——
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把素日嫌惡(wù)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
這兒,着墨無多,而千鈞筆力!這是全書一大特筆,一大“發洩”(脂批用語),一大“逗漏”。這是一處頂峰,正面特贊至賞。有此一筆,方覺全部書中的寶玉之精神畢現,脈動而筋搖,感通而靈透!
讀雪芹的書(其實包括讀中華的文),最需要的是這種涵詠玩味的功夫。這不是“字典”、“定義”的事情,不是“論文”、“文件”、“通知”、“報道”……的事情,不是“簡、顯、淺”三字訣所領略的“事迹”、“内容”,也不是某種小說的“情節”、“故事”的範疇。這是中華文化的一大特色。這兒總離不開修養、陶冶、涵詠、玩味——即功夫的層次與品位。
這樣看來,作者若不是為了暗度金針(寫己),又何必費此心血筆墨?張三好,李四壞,王五美,趙六醜……一言可盡之矣。
當然,這也就絕非什麼“考證”所能盡其能事的了。
詩曰:
考證誰雲是萬能,功深涵詠悟兼增。
可憐簡顯原為淺,叙己傳人枉葛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