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親曆的文化界盛典不少,但回想追懷,總無過于1963年的一次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盛況。
從當時來說,空前二字是無有争議的;就直到此刻為止,似乎也未見有足以繼武的第二例。
這樣的鴻猷大典,文化部門留有何種資料,曾否整理存檔或專文發表,愧未及知;說到以個人身份參加籌備活動的人士,誰曾有文章記叙過,我亦不詳——總希望他們能寫一寫,留些寶貴史料文痕。
不才今歲亦行年八十二齡,記憶的往事前塵,漸趨模糊淩亂,因念自己所知雖很有限,畢竟也有一記的價值意義,未可以瑣屑而棄之也。
那是一次世界級的文化名人的紀念,規格甚高,我國将主題定為偉大小說家曹雪芹,可謂實至名歸,義無二選,是中央領導的英明決定。
事情開始之後,忽因外交上的某種關系,将世界級性質改為國家級舉行——雖然如此,從上到下的重視絲毫未減,依然要以高規格、大局面來籌辦一切。
此事的責任領導當然屬于文化部,具體操辦則是北京市政府。
文化部的黨政領導人有茅盾、邵荃麟、齊燕銘等位。
市裡出面奔走指揮的是王昆侖。
籌委會“坐鎮”在故宮文華殿,主腦人是阿英。
“常務”辦理繪畫等事的是黃苗子。
至于名義上與文化部聯辦的社科院文學所,隻是在涉及學術考證上有與會者,如文學所所長何其芳,我隻與他同會一二次而已。
60年代的紅學家、曹學家(包括非專門研究、業餘涉足于此者)很少,俞平伯不大參預,很少露面。
吳恩裕較為活躍。
另有新回國的吳世昌。
周紹良、朱南銑,偶一見之。
啟功、沈從文,皆隻碰上過一次。
舉辦這次大典的消息首先由新聞界人士傳入我耳,計有《文彙報》的駐京記者吳聞女士、《光明日報》的黎丁與某一章君。
市裡來屈駕見訪的則是王昆侖副市長。
我為此而被邀到會議處的次數不少,主題大約為畫像、考論生卒年、大觀園模型、審斷文獻文物等等。
此外也提供一些調查研究的線索與建議,也參加過多次到香山一帶去訪查雪芹遺迹。
先講畫像的事。
為了這個大盛事,必須有一巨幅主像,陳設在會場正廳,迎門而立。
這個像可不好畫。
那時我聽說有幾位畫家研究後提出了一個目标:畫雪芹要表現出“十氣”——何謂十氣?曰英氣,曰豪氣,曰傲氣,曰才氣,曰書卷氣,曰不平(憤世)氣,曰诙諧氣,曰悲憫氣,曰仁愛氣,曰多情氣……到今日亦已難記得清記得全了。
畫家們聽了,都又驚又笑,說這怎麼“表”得了?!難煞人了!
我到所請畫家寓居作畫之處的東華門翠雲莊,見到的第一幅雪芹像是名家黃永玉所作,那是試作,示樣,以供讨論。
隻見畫的是一張小橫幅,景子是豆棚瓜架的樣子,雪芹安坐于架間,好像是休息或為人講故事,雖然未必“十氣”俱全,倒也頗見風流儒雅之緻。
我看了很喜歡(那種“面型”還是受了王岡所繪《幽篁圖》的影響)。
不知為何,我再到時,問起黃苗子(我本來都不認識,初次還把苗子當作了永玉),畫怎樣了?他說:黃永玉不畫了。
似乎請者與繪者雙方有了意見,不歡而散。
這類事,我從不願細“探”人家的張長李短。
當時十分歎惜抱憾。
再去看時,已經由上海邀來了劉旦宅、賀友直,加上北京“人美社”的林锴。
為何又需這多位?因除了主像,還要畫一組“生平事迹”圖(根據當時所能考知的若幹事實情節,如“宗學夜話”、“秦淮舊夢”等,大約8—10幅左右)。
等到他們創作出“樣品”請了三五位去賞評時,我又去看了(此次有吳恩裕、沈從文)。
隻見牆上貼了三張芹像,有坐有立——皆劉旦宅之筆。
我一見這三幅像,又驚又喜!尤其最左邊的那張,席地而坐,身著素白衫,正面,英氣俊氣書卷氣才氣可謂具備——一縷鬓絲微風裡拂散,倍添其潇灑倜傥的風标氣質!我心折之至,所畫面型神氣,正符我多年來的“夢想”,一點兒也不似那誤傳的王岡所繪“小像”的老大庸凡的樣子。
畫之左下角,朱筆畫為一方印章,文曰:“似非而是”。
這也極好,我簡直即欲得而有之,卻難啟齒——因為人家才張貼出來,還待大家評選,焉能歸于“私有”,隻好心裡打算盤(拟會後讨之)。
當時作一七絕詠贊之,寫給了劉旦宅(後來又題贈一首七律,今俱難憶全文)。
劉旦宅那時還是個青年,人很不易測——從不開口說一句話,我贊他那幅畫,他聽着,“喜怒不形于色”。
我心想此人如此少年老成,穩重沉着,異于常人——那時他面色黑,唇上“童子軟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