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異事多,奇詭忒微妙。
智者發深省,愚人付一笑。
看官,你道此詩為何而發?說來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
1963年的一天,我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古典部”主任室中開一個小會,忽有王士菁同志(社級領導,專研唐詩、魯迅,當時繼前人來主管古典部)進來,遞給我一封信。
看時,是上海文化局局長方行先生給他的信,附來照片二張,說是在鄭州發現的雪芹小照,囑轉交與我,并将研考意見回報與他。
照片技術不高,但要點具呈于目前:一張是人物坐像,左上角五行題記,表明“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雲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緻幕府,案牍之暇,詩酒赓和,铿锵隽永,餘私忱欽慕,爰作小照,繪其風流儒雅之緻,以志雪鴻之迹雲爾。
”
我一見喜甚。
同座的周紹良接過去忙着看,也喜現于色,對我說:“他(雪芹)還是到南方去過了!”——意謂他對“南遊”之說曾有存疑之議。
他還立即跑出去告知他的至友朱南銑(在同樓另一端人民出版社)。
我即将初步意見寫與方先生,并詢問發現的經過詳情。
蒙他見複,追述一切:那是他到鄭州開會,值省博物館展出藏品,約他去看。
看後,因無重要收獲,遂問未展出的有可看者否。
遂出示一部冊頁,冊甚厚,多達“數十開”(每相連的對折葉子,叫一“開”),每開皆繪人物肖像,各有題詩。
因發現雪芹此幅,十分注意,乃于此開夾一紙條為記,囑館方拍了照片寄給他——當時匆匆趕時間返滬,其他人物詳情,俱不及細閱,故無從記憶。
我對他說:此件不似僞造劣品,理由有三:第一,雪芹一度南遊,隻敦敏詩中透露,向來無人論及,敦詩“秦淮舊夢人猶在”等句,加上敦誠的“廢館頹樓夢舊家”“秦淮風月憶繁華”,明示“一載有餘”的離别是他到南京去了。
第二,從無人能言尹繼善在南京準備“南巡”羅緻人才“接駕”與曹家舊事密切相關之要義。
第三,如“洪才”二句,詞義淵雅,乃運用六朝人之舊語。
如梁代蕭琛的“麗藻若龍騰,洪才類河瀉”,如潘尼的“雅論弘博,逸藻波騰”等句(參看《紅樓夢新證》增訂本第8章第1節,第735頁)。
——所有這些,那個假想的“造僞者”,能有如許的學識與才華嗎?我甚至以為就連“風流儒雅”四字是用杜少陵贊歎宋玉的原語,恐怕一般人也未必盡明吧?我們有何理由先存一個“有鬼”之成見呢?
誰知後來的怪事可就多起來了:
第一怪事是冊頁的“開”數逐次減少,從數十開變成了一開。
數十開,是方行先生的原話(函件幸存)。
第一次調查鑒定時,仍為冊頁,但開數已大減。
我走訪東城方家園15号外院,親向目擊者黃苗子取證。
他确言三點,我記憶最清:(一)冊頁為8開。
(二)每開繪有乾隆時人肖像,皆為陸繪尹題——并表示可推知為尹繼善幕僚府中諸位才士。
(三)畫師陸厚信之名曾在書中見過,隻是一時記不起是哪部書了。
他的語氣沒有任何遲疑、模糊的迹象。
以後我們在全國政協開會,是同界同組,我又再問此事,所稱無異;我問當時為何不拍照存影,他立刻答:拍了!文化部的曹孟浪(老年同志)專管拍照片,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紀念大展中的文物都拍了。
但第二次調京研究時,送來的是一張對開頁。
問館方,答稱從一收購就止此一開。
我說方行局長确言初見是多開冊頁,如何解釋?答稱“此開原夾在一本字帖裡,方局長可能沒看清楚,誤以為是冊頁了”。
我又将此言告知方行,請他對證;他回信說,若如館方所雲,那麼我又何必還要夾一個紙條作記号呢?!
顯然,方先生對此有些生氣,雖不肯明言,也表示倘若事情如此這般就很難“對話”,以後不想再幹預此事了……
我以為,如認為上海市的文化局局長,竟連一冊字帖和一本畫像冊頁都辨不清,那能讓方先生和聆者心悅誠服嗎?豈不有誣蔑之嫌?
第二怪事:像主成了“俞雪芹”。
第一次由河南調京,是郭沫若要看。
因像左有尹繼善題詩,遂查《尹文端詩集》,果有此詩,卻題為《題俞楚江照》。
故郭遂謂像乃“俞雪芹”,而不姓曹雲。
但一查俞的有關記載,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