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先師顧随先生的早期别署。
那時北京(一度稱北平)的文人學子,無人不知“苦水詞人”的名氣。
他以詞曲最為擅場,但詩也毫不遜色。
他為何自署“苦水”?自然寓意有在,但我揣度這和燕京大學有關聯——他在燕大教“詞選”課,燕大的文件皆是中英文并列,于是先生的名字便寫作KuSui(舊拼法,不作GuShui)。
這個發音就很像“苦水”了。
苦水先生是夠苦的。
他家口多,薪水薄,生活清苦。
為了養家,須在幾個高校兼課,奔走不停。
大約就是因此之故,後來又号“倦駝”。
駱駝在沙漠中行走長途,未聞其“倦”,而先生以倦行之駝自喻,其“苦”亦可知矣。
記得先生的一首絕句寫道:
煨成薯芋如軟玉,嚼來蘿蔔似甜冰。
半年不吃肉
邊菜——慚愧西山入定僧。
他不說“菜邊肉”,而掉轉過來說“肉邊菜”,這滋味淺人是難知的:蓋清貧之家不能常有肉吃,饞了也隻買一小塊炖炖,專為燴白菜吃,取那點兒肉味而已。
故仍以菜為主眼,肉隻是個“配角”,此“肉邊菜”之真谛也。
每誦這樣的貌似幽默的句子,辄深感慨:做個高級知識分子如先生者,也如此不易為生。
我平生受知于先輩詩家學者,屈指可數十幾位,而惟獨先生對我的垂青異乎尋常。
他寫信給友人時,曾說有周玉言(拙字)者是我平生得意弟子。
并注明雲:他中外文皆通,文言白話都好……
淪陷了,精神痛苦已極,我的母校被日寇封閉解散了,我在津沽老家“暗室”遁居,逃避漢奸的搜索。
每日寫些憂憤激烈的斥敵愛國的詩詞。
因與先生魚雁唱和,竟蒙不棄,有信去必即賜複——那一筆美極的行草書已令人愛不釋手,再加上時有佳句錄示,簡直是我的“超生福音”,冉冉而降!
從此,與他結為超越師生的深交。
我們信裡不敢提念故國,而隻以燕園為代詞,他總是提到“燕園罷講”(有時也說作“郊西罷講”),中含無限傷心念國之深衷。
可惜我手錄的一冊《燕園集》,“文革”時毀掉了,全不記憶了。
我有一首懷燕園的古體歌行,想象一位燕大老工友向我訴說封校後的悲涼情景:蒿萊掩徑,狐兔奔竄……那“狐兔”當然是指占據燕園的日軍和漢奸“學者”。
我在家苦得很,為了自遣,寫溫飛卿詞的箋注稿,先生特書絕句數首為贈。
記其二首雲:
北風卷地撲高枝,岌岌吾廬尚可支。
我有一言君信否:謀生最好是吟詩。
抱得朱弦未肯彈,一天霜月滿欄杆。
憐君獨向寒窗底,卻注蟲魚到夜闌。
先師的手迹,我珍如至寶——很多是他的詩詞、論文的草稿,至為名貴。
不知何故,搬家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