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冊頁、書畫、信劄,皆覓之不見了(另有多篇學術論文手稿,被津中某人騙去不知下落)。
這是我的最痛心的一件不幸和災難。
先生在淪陷時的一首小詞最難忘記——
(上半略)南浦送君才幾日,東家窺玉已三年——
嫌他新月似眉彎!
此“東家”,明斥侵略軍。
亡國之痛如此,今日誰複知之?
先生晚期又号“糟堂”。
他也是西語系出身,但課堂講授,講到外文的詩,與中華的相較,時有妙語,足以解頤。
如有一次他說:西洋詩為表感情激動,一開頭常就是一個Oh!這一Oh,可就糟了!——逗得學生大笑。
其意是說:中國詩人是不采用這種淺露乏味的“方式”的。
那味兒很不相同。
又曾講,西方講文學重在“描寫”,即所謂description(細節刻畫,瑣瑣外貌……),這就又與中國兩途,中國高級文學不講外表形似,專講神韻豐采……我這樣寫成“文字”,就沒趣了,在他當時“上堂說法”,那真是音容笑貌,精彩百出。
名師上堂,正如名角登場,你沒見過那種精氣神,一招一式之美、一音一字之妙,隻看“書面記錄”和“回憶錄”,那又有什麼用?真是百般徒喚奈何了。
名師已往,永懷難忘。
他是河北清河人。
他在40年代末,大病一場,我到成都華大、川大後,我們極愛東坡的《定惠院海棠》詩(編者按,指《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一詩),先生和韻寄來,我即步韻。
如此往複數次。
今猶記他一句:“自古詩人皆遠遊,射魚正爾合居蜀(射魚是我早年的别署,因為清代詩人題詠鹹水沽有射魚的詞句)。
”
病後調職津門,我亦回京。
但未獲一面,先生辭世。
此前他百計想調我到津,與他合作一樁勝業(雖未明言,料是研著一部中國詩論大系的巨制)。
此願未酬,先生長往矣。
先師之逝,未免太早了些(隻剛交1960之年),以緻大業中折,難以為繼。
可是又一轉念,“文革”一起,把先生家抄得片紙不存。
他若還在,豈不太覺難過?早逝幾年,又是有幸了。
先生進入新社會後精神煥發,詩詞一改前境,皆奮進之壯語。
最幼女公子入黨,喜心翻倒,特意來信告知于我。
老教授一腔熱血,滿腹經綸,文采過人,書法絕代!這是真正的國寶。
我寫過幾篇緬懷先生的文章,這一次是想補充幾句,草草而書,筆不足以表先生于萬一,載懷載愧,尚冀異日再有所言,以續不足。
詩曰:
天下詩人江鲫多,先生一語挽銀河。
平生知己論師友,最憶清州一倦駝。
2000年10月25日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