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豪自尊之感。
依據古人品第,中華繪事題材甚繁,而“人物”總列首位。
如唐人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序》〔1〕,即明白标列:夫畫者,以人物居先。
禽獸次之。
山水次之。
樓殿屋木次之。
在他之前,唐人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序》說:及吳、魏、晉、宋,世多奇人,皆心目相授,斯道始興。
其于忠臣孝子,賢愚美惡,莫不圖之屋壁,以訓将來:或想功烈于千年,聆英威于百代,乃心存懿迹,默匠儀形。
六朝梁、陳時姚最《續畫品》自序雲:……故九樓之上,備表仙靈四門之墉,廣圖賢聖。
雲閣興拜伏之感,掖庭緻聘遠之列(誤作“别”)。
在他之後,如宋人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聖朝名畫評》,皆開卷即列“人物門第一”類。
徐者無煩多舉。
這就是常言能聞的“畫鬼易,畫人難”,而畫人确是自古以來繪畫中最重要的題材與功夫造詣,昭然于中華藝史,不必争議了。
那麼,畫人的難處與奧秘,究竟何在呢?上引《唐朝名畫錄序》中有兩句極關重要的說明——夫畫者,以人物居先。
……前朝陸探微,屋木居第一,皆以人物、禽獸,移生動質,變态不窮,凝神定照,固為難也。
……故陸探微畫人物,極其妙絕!至于山水草木,粗成而已。
在這兒,我們發現了自古以來,畫人之奧秘的第一次解說闡釋,而這對雪芹的寫人(與畫人同理),關系至深至切,懂了這條畫理,則對《紅樓》藝術的魅力何自而生,思過半矣。
這就是,請你認清“生”、“質”、“神”、“照”四個大字。
要解這個古遺“密碼”,須明骈文對仗之妙。
試看,上句于“生”、“質”用的是“移”、“動”二字,下句于“神”、“照”用的是“凝”、“定”二字,上動下靜,對照分明。
我的體會是:畫人之際,先要将那人的生氣與内質“搬”到了自己的心中意中,徹底了解了他,然後得到了他的神采之所聚處,這才“抓住”了他的真容——即“照”是也。
而“移”之與“動”,也許又包涵着“第二道工序”,即把這種體察領悟出來的“生”、“質”、“神”、“照”一古腦兒又“遷”到了缣素褚紙之上—那所畫之人才不但是“維妙維肖”,而且能“活靈活現”,“呼之欲出”!
這就是說,中華繪畫,特别是畫一個“活”人,并不是脫離形貌,但尤其特重神氣、神采、神韻。
沒有神的人物畫,是無論怎麼“像”那個被畫之人,也是個“死屍”,也是沒有藝術價值的下品,甚至不能算是真正的畫藝。
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的寫人,就完全是體現了中華繪事的精義真谛。
得其三昧。
更由于雪芹作書用不着丹青勾染,隻用文字,于是他就更得意于一個秘訣:在外形表相上,極其“惜墨如金”,一概是寥寥數語,“交代”一個籠籠統統、似有若無的“亮相”,便再也看不到他怎麼寫那人的相貌細節,而專門是在“神”、“照”上用功運筆,摛藻獻才了!
如不信此理,那麼請你回答:林黛玉到底生得什麼形容?史湘雲又長得哪般外貌?主人公賈寶玉,有個“清晰”的“相片”可以端出來,昭示于人嗎?通通沒有。
有的全然是些“虛無缥缈”的神采氣質,而雪芹的神奇本領卻正是“憑”這個讓你如見如聞,音容笑貌,活現在他紙上與你心中。
這就是“形”與“神”的一種文化觀照,一種中華民族特有的美學感受機能與境界。
因此,講說《紅樓》藝術,特别是傳人造境的高超神妙,就很難隻用時下流行的那些“形象塑造”、“心理刻劃”、“描寫逼真”、“分析細密”等等文藝觀念來“說明”他,表彰他,因為雪芹寫書,是中國人想中國事,不會像現代人時時夾雜上西方的文化理論。
現在一般青年人,心中目中除了“塑造”、“刻劃”、“描寫”這套詞語概念之外,幾乎不知還有别的道理,拿它們來“套”一番《紅樓夢》,有時真是如入五裡霧中,莫名其妙之安在,雪芹之偉大何來,甚至以為中國的曹雪芹并不真懂文學藝術。
讓我講一個故事來打比方,再申“形”、“神”之理。
在唐代,大畫家輩出,被推為“神品”第一的,名叫吳道子,神品第二名名叫周昉。
二氏畫人,冠絕古今。
畫人也兼包畫像——肖像畫。
還有一位叫韓幹的,也以畫馬畫像出名。
有一次,富貴造極的郭令公(子儀)的女婿趙縱,請韓幹畫了一幅像,很是酷肖。
後又另請周昉也畫了一幅。
等到郭令公的女兒回娘家省視時,老令公就将二畫懸起,問她:“所畫何人?”她答:“趙郎也。
”又問:“誰畫得最像?”郭女士答道:“兩幅畫得都很像,後一幅更好。
”令公又問:“何以言之?”又答:前畫者空得趙郎狀貌。
後畫者兼移其神氣,得趙郎情性、笑言之姿。
老令公初不能分其優劣,及聞女兒之言,乃定高下,問是誰筆,乃知周郎,于是厚禮贈饋之。
這個故事,簡直好極了!非唐人不能記述如此生動真切!韓幹是誰?就是詩聖杜甫在名篇《丹青引》詠過的将軍曹霸的弟子,曹将軍專擅畫馬畫人,但老杜批評說:“韓幹畫肉不畫骨”,索然無複生氣,毫無駿馬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