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寶玉似主,實為陪角賈琏似賓,卻是正題。
這話怎麼講?原來,有一回賈琏這當家人被家庭财政給難住了,一時又無計擺布,想出一個奇招兒,求鴛鴦偷運了老太太的梯己東西,押了銀子,暫度難關。
鴛鴦是個慈心人,就應了他。
誰知這種事很快由邢夫人安插的“耳報神”傳過消息去,賈赦也就聽見了。
故此,這個大老爺疑心鴛鴦與琏兒“交好”,不然她怎肯管他這個事?此事風聲很大,弄到兩府皆知。
你看第五十三回,到年底下了,烏進孝來送東西了,賈珍向他說起西府那邊大事多,更是窘困。
這時賈蓉便插口說:“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
這是一證——其實就是一“伏”,一“擊”一“應”。
等到第四十八回,賈赦逼兒子賈琏去強買石呆子的幾把好扇子。
賈琏不忍害人,他老子怒了,把他毒打了一頓,卧床難起——此用“暗場”寫法,我們是讀到平兒至蘅蕪苑向寶钗去尋棒傷藥,才得知悉。
試聽其言。
雖是因扇子害得人家破人亡,用話“堵”了賈赦,但還有“許多小事”夾雜在一起,就沒頭沒腦不知用什麼打起來,“打了個動不得”!這些“小事”裡,就暗含着赦老爺的變态心理“醋意”在内——因鴛鴦“看上了”自己的兒子賈琏。
這事賈琏之父母皆心有嫉妒,邢夫人一次向他告艱難要錢,賈琏一時拿不出。
邢太太就說:你連老太太的東西都能運出來,怎麼我用點錢你就沒本事弄去了?
所有這些,就是後來鴛鴦果然被賈赦逼殺、死于非命的伏線。
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裡”,放眼綜觀,真是一點兒不差。
當然,在不明白這種筆法與結構的時候,讀雪芹的那層層暗點,茫然無所聯系,甚者遂以為“東一筆,西一筆”,浮文漲墨,繁瑣細節,淩亂失次——莫名所以。
更由于程、高等人炮制了四十回假尾,已将原來的結構全然打亂與消滅了,讀者就更難想象會有這麼一番道理了。
說到這裡,我才擺出一個“撒手銅”,讓你大吃一驚!那就是上一章剛剛講過的“寶玉葬花”一大象征關目之後,是以何等文情”截住”的?那就在第十八回——……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隻見襲人走來,說道:“哪裡沒找到?摸到這裡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大叫打發你去呢。
決回去換衣服去罷。
”
于是,寶玉趕回院中。
回房一看時(已入第十九回)——
果見鴛鴦正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
她見寶玉來了,就傳述了老太太的吩咐,叫他快換衣前去。
在拿衣服的小當口兒,寶玉便爬向鴛鴦身上,要吃她口上胭脂!
請你看看!葬花一完,便先出來了鴛鴦,而鴛鴦之出現,是因與“大老爺”相聯着的。
這簡直是妙到極處了。
我不知哪部書中還有這等奇筆絕構?這真當得起是“千裡”之外早“伏”下了遙遙的“灰線”。
它分散在表面不相連屬的好幾回書文當中,不察者漫不知味。
而當你領悟之後,不由你不拍案叫絕,從古未有如此奇迹。
這個例,講于本章,為了“伏脈”之說明。
其實,善悟者即此又已恍然:原來“兩聲”“二牍”、“手揮目送”、“寫此注彼”的複筆法,也就同時而深信無複疑其誇張、玄虛了。
【附記】
伏線的筆法,遍布于《紅樓夢》全書,舉例也隻能略窺一二,無法多列。
一般來說,談伏線似乎多指個别人物情景,即多元伏線,也較分散零碎。
此種舉例尚屬易為。
但書中還另有一種情況,即第七十二回全部都是後文的伏線,而且條條重要得很。
這在我們小說史上是個極突出的文例,原宜着重論述才是。
但從結構學上講,第七十二回是“八九”之數,後半部書全由這裡開展,處處涉及“探佚學”的探究,事繁義複,這就絕非本書體例及篇幅所能容納了。
再三考慮,覺得隻好在本書中暫付阙如。
但我應該先将此點指出,方能對雪芹的伏線筆法更為全面地尋繹和理解——特别是因為很多人對這個第七十二回的為容、筆調、作用,都感到不甚“得味”,以為它是“多馀”的“閑文”。
可知這回書是小說筆法上的新事物。
鴛鴦大案,至第七十四回又特出鳳、平二人大段對話提醒,以伏後文,而程、高本竟删此二百馀字之要緊結構機抒,其篡改原著之居心,讀者當有所悟。
〔1〕中國傳統文藝理論中如《文毛雕龍》首提“自然之道也”,論者即常有誤解之例,以為是指注重“自然”,反對“人丁雕琢”雲雲實則那本是說人類所以發生文藝活動與成就,乃是一種自然的産生“宇宙萬物皆有文采,人更不例外,“人文”本是“人工”結晶,不過高手能達到泯其“斧鑿痕”如“天衣無縫”的境界而已。
絕無為文隻須“純任自然”之意。
“雕龍”正是代表“人工”極品的一個比喻修辭,何等明自,豈容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