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各章,涉及的略屬寫人的一小部分之外,都是叙事藝術的範圍。
至此,似乎要轉入寫景方面來了,還不真是。
我在本章講的仍然是個象征的美學課題。
一部《紅樓》,一個大圈裡套着小圈:最外層是京城——書中族姓人員,大抵是從南方“上京”、“入都”的,這是哪兒?總不明點。
這京城圈内,套着一個“區”,區内有條“甯榮街”,街内有座榮國府(毗連着甯國府)。
此府的圈内,套着一個大花園,題名“大觀”。
大觀園内,又套着一處軒館,通稱“怡紅院”。
這個院,方是雪芹設置的全部“機體”的核心。
怡紅院的位置,距園門不太遠。
進園以後,先得越一大土山戴石、長滿花木的“翠嶂”。
一過翠嶂,便見架水高建一座橋亭——前章講過:特名“沁芳”。
此亭跨溪,左右可通,一邊通潇湘館,一邊通的即是怡紅院,兩處隔水相望,在全園中也相距最近,彼此過橋就到。
潇湘館的命名,在中國文化上是水與竹的典故聯系,那兒有翠竹叢篁(實際上另有諧音寓意:“消香”之地,謂“香消玉殒”也)。
那麼,“怡紅”又算怎麼一回事?“名不見經傳”呀!
原來,在園子建成,工程告竣後,賈政“驗收”時,己經寫明(後又加上劉姥姥闖院時的一層勾勒)。
最後來到的,有一處院落——繞着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這是何處?就是怡紅院(此時尚無此名也)的外景。
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
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着數本芭蕉。
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然後有一段對此海棠的贊美與題詠,真是全回書文中的一大特筆!
就在衆人稱賞評題中,雪芹特讓寶玉點破:此處乃是“蕉棠兩植”,品題不能顧一而忘二。
這也就是他在這“試才”之時為此院題了一個四字匾額,命之曰“紅香綠玉”的原由。
等到上元佳節那一夜,元妃真來了,又當衆親試,命寶玉作“四大處”的五言律詩,他仍然“堅守”兼顧“兩植”的宗旨,詩中頸腹兩聯道是:
綠玉春猶倦〔1〕,紅妝夜未眠。
憑闌垂绛袖,倚石護青煙。
而首尾兩聯明标“兩兩”與“對立”。
扣題扣得極其精嚴美妙。
可是不知何故,元春不喜歡寶玉原拟的“紅香綠玉”,給改了“怡紅快綠”。
由于這一改,寶钗建議寶玉,悄将“綠玉”句也改成了“綠蠟春猶卷”了。
這就可見,“蕉棠兩植”又是全部大書的“核心之核心”,其重要無與倫比!
那麼,蕉棠一綠一紅,又是何義呢?十分顯明,綠蕉喻黛玉,紅棠喻湘雲:此二人方是書中重要女角,而這院中竟無寶钗的地位。
這就又是全書中一大象征手法。
此與前章所揭“沁芳”同屬大象征。
但蕉棠是結構上的大象征,而沁芳是主題上的總象征,兩者有分有合,合而成為《紅樓夢》的獨特藝術的真精髓。
但是,這就又出來了一個難解的問題:既然已經清清楚楚是“兩兩出蟬娟”,“對立東風裡”了,那為何此院後來一直隻叫“怡紅院”而不見了“綠”字?衆人品題時,一客題以“崇光泛彩”,寶玉以為極好,又可惜隻題了海棠,忘了芭蕉,是為不可——才别拟的“紅香綠玉”,那如何後來他對“怡紅院”一稱總未見“抗議”,反而在詩社的“作品”下署上了“怡紅公子”了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共壽怡紅,怎麼不說“壽快綠”呢?
這是個不容回避或曲解的大問号。
其實解答也并非十分繁難,而關鍵在于一般人被流行的程、高本的“钗黛争婚”假相給引入歧路與迷宮了,所以根本不再想到需要時刻不忘那蕉棠的重大寓意。
事實上,雪芹幾乎是從第二十一回讓湘雲初次上場之後,方到第三十六回海棠開社,己是把筆的重心從黛钗逐步而鮮明地轉向湘雲身上來了。
緊接着菊花詩,已是湘雲做那一會的主人(做東請客)了。
菊花詩十二首,首首是暗寫後來的湘雲。
湘雲也是重起“柳絮詞社”的帶頭人。
湘雲還又是凹晶館中秋夜聯句與唯一同伴黛玉平分秋色之人。
湘雲更是蘆雪廣(音“掩”,真本原字,非今之簡化字。
其義為廣闊而簡素的大房屋)争聯即景詩的“争”得大勝的詩豪!不但如此,到烤鹿肉時〔2〕,就由從南方新來、未谙北俗的李嬸娘口中,說出了驚人的一句:
“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挂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千淨清秀,又不少吃的,……說的有來有去的。
……”
這在全書,乃是石破天驚之文——第一次正面點破了“金玉姻緣”的真義。
一條脂批也說:玉兄素所最厚者,唯颦、雲二人〔3〕。
凡此種種,都顯示着一大要點:在雪芹原著中,本來是黛、钗、湘“三部曲”,黛、钗皆早卒,唯有湘雲尚在,而慘遭不幸。
大約是淪為賤役了。
曆盡辛酸苦難,最後忽然得與寶玉重會,是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