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殘局(亦即全局)”的女主人公。
若明此義,便悟何以寶玉院中單單隻有蕉棠兩植的布局,何以經過了題匾、試詩、改名的曲折之後,剩下的“定名”隻是“怡紅”一義了。
蓋“紅”者實乃整部《紅樓》的一個“焦聚”,寶玉有“紅”則“怡”,平生有個“愛紅”的奇癖,而雪芹失“紅”時,則又特書“悼紅”之軒——你還記得前章我舉出的“沁芳”一名,實即“花落水流紅”的變幻嗎?在“千紅一哭”中,湘雲獨占紅首,而不是钗、黛諸人。
這在俗本中,因程、高已加篡改,全然不可複見了,因此很難為一般讀者所能想象。
湘雲是寶玉的幼時密侶,早在黛玉之先,書中也是用了“補遺”法我們才得明了的(如襲人有時透露的,老太太也有時提起)所以二人感情最厚,雪芹寫得也最為感人。
比如一次湘雲來了,沒有聚會夠,卻又怕嬸娘法嚴,不敢不回家臨行時眼含着淚,到二門口,特又轉身向送她的寶玉叮囑“你可想着,叫老太太打發人去接我!”(每來了,先問二哥哥在哪裡?以緻黛玉嘲諷)
說實在的,我讀到這種地方,要比讀“寶黛愛情”的場面要感動得多。
關于寶玉和湘雲。
在後文還會講到,在此處不宜離開本題怡紅院的境界,故隻得暫且按下慢表。
從本題講,怡紅院除了這個兩植的象征外,還有一個绛芸軒,它可又是核心之核心,寶玉小時候自取的軒名,這時移到園中來了。
此處新軒的設計,出人意表,精美絕倫,院外之男女,本族隻一賈芸得入一開眼界外姓人則隻有劉姥姥與胡庸醫。
此一凡人難到的洞天福地,取名又叫“绛芸軒”。
前文已經說過,此名早早隐伏下小紅與賈芸的一段後文大事巧得很,偏偏小紅或林紅玉也占了兩個要害字眼:一個是紅,一個是玉!你是否還能記起:當寶玉最初注意到小紅這個丫頭時,次日早起再去尋看蹤影,初時不見,随後方看到隔着花坐在廊上的正是她——隔的什麼花?妙極了,就是海棠!然則,绛芸者,一本又作“绛雲”,這莫非又巧寓一層含義:绛者,绛洞花王(作“主”者非)——寶玉自号也;芸或雲者,即諧湘雲之名也。
你如認為我這是亂加揣測,故神其說,那麼我就問你一句:雪芹寫海棠詩社,湘雲為暗中主題人物,那海棠哪兒來的?
諒你不能不答:是賈芸送來的呀。
妙啊!湘雲在抽花名酒籌時,抽的也還是海棠,籌上刻的詩,也是東坡詠海棠的名句“隻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才打趣她,說要改成“隻恐石涼花睡去”,嘲湘雲曾醉卧石凳上也),而這句詩的全篇是——東風袅袅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
隻恐夜深花睡去,更燃高燭照紅妝。
這就是緣何寶玉極贊一位清客相公初題怡紅院匾,拟的是“崇光泛彩”之妙(坡詩又從《楚辭》“光風轉蕙,泛崇蘭些”脫化而來,故怡紅身邊有名蕙的丫頭),并且也就是寶玉寫出“紅妝夜未眠”的真正出典。
草草言之,已有如許之多的藝術層次,将多種手法錯綜在一起,來拱衛着一個遙傳湘雲之神采的總目标。
你看奇也不奇?美也不美?
宋人評論吳文英的詞,有一則出了名的話頭,說是“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
這一貶辭,惹起後世很多異議,為文英作不平之鳴,——當然也先迷惑了不少人。
那個喻辭的不合理,在于藝品原是一個整體,準讓你把整體傑構硬是拆碎了再欣賞的?任何東西,一經拆碎,總成片段,何獨責難于七寶樓台,—何況即使成了“片段”,到底還是七寶(而非瓦礫)!奈何以此來垢病吳文英這位奇才高手?
我們因為要講《紅樓》藝術,不得不“分”開“析”去,各列名目,這隻不過是為了方便。
雪芹之寫怡紅院,正是一座絢麗璀璨的七寶樓台,豈容拆碎乎〔4〕?
〔1〕倦,與下句“眠”字緊對。
通行本作‘卷”,從唐錢翔詠芭蕉“芳心猶卷”而來。
但寶玉原稿為“綠玉”,玉豈有先用“卷”字(因非“綠蠟”之典也)為形容之理?故寶钗隻議改一“蠟”字,未及他字。
可知作“倦”為原文,“卷”乃後人所改耳。
今從俄聖彼得堡藏本作“倦”。
〔2〕此乃清代北京臘月的年節風俗之一,市上即可買到關外來的鹿肉,并非異事珍聞。
〔3〕“湘雲”二字.本亦暗用湘妃娥皇、女英二人之典,故黛之居處與湘之名字各占一個“湘”字。
此等皆是精細的中華文化藝術,務宜參會。
〔4〕凡涉湘雲,處處點“紅”字紅義。
就連在行那“三宣牙牌令”時,隻獨她的牌副是九點全紅〔兩張地牌,一張麼四,都是紅點,故名“櫻桃九熟”。
牙牌點,隻有麼與四是紅色的,二、三、五、六,概為綠色)。
其精合設計的藝術手法,精到無以複加。
馀如她送人的禮品也是‘绛紋石”的戒指,沒有離開紅義。
至于“白海棠”,則是隐寓她曾是嫁後孀居的容色,而仍是海棠。
苦心密意,皆含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