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小紅低唱我吹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以為風緻高絕。
我曾寫文論之末尾提到:這是白石詞人的除夕詩呀,無一絲俗事俗筆——但那兒還有一個搖船的,為他和小紅不停地勞動,而不得在家裡吃“年飯”,誰又寫首詩詠詠他呢?以此相推類比,難道不也看出雪芹的心中目中,境界何等廣闊博大。
我在本書開頭說他手裡似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這話其實未得本源,因為不管機器如何中使,關鍵仍然在于那個會使的人的胸懷意度,巧手靈心。
他的詩心詩眼,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别人不知也不屑去留心措意的場合裡發現和捕捉詩的境界。
繁華熱鬧的局内人,不會知道詩境是個什麼意思或況味。
隻在局外,冷眼旁觀的,又太“客觀”,他沒有“進入”過,很難說他真正地體味了如何才叫熱鬧繁華。
入去了過,又出來了,回首一顧一思,這才領會了詩境在于何時何地。
宋詞高手辛棄疾,享名的《青玉案》,寫的是什麼?是曆盡了上元燈夜的繁華、熱鬧,而在尋找一個什麼無以名之的況味——“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名篇感染了古今萬千讀者,而心中說不清那個“發現”“浦捉”的悲喜難名的複雜情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隻參死句的人,也會“死”于那被“尋”之人的腳下(是男?是女?誰在尋誰?)。
靈智高一層的,又說這隻是一種“寄托”、“寓懷”——即仍然是《楚辭》的那種美人香草的比喻“修辭格”。
理解不一。
但我此處引來,卻是為了助我說明:雪芹的寫上元燈夜,他在尋覓什麼或何人?寶玉的意中人,爾時都在席上,即繁華熱鬧的“核心”裡,他反而出來了。
為什麼?有人說,他一心惦着襲人。
這也許是不錯的。
但他既然探視已畢了,抽身回來了,為什麼還要為那些事、人、景……再費筆墨呢?
這時,席外的一片佳節夜境,一片各色人等的來往活動,席内人是不知的,也是從未想及(欲知)的。
隻有寶玉這個真正的(質素的而不是形式的)詩人,他在繁華熱鬧中出來,感受了那種常人所不能感受的況味——燈火闌珊處,方是真的詩境。
這自然還不必扯上什麼“詩者窮而後工”的話頭。
現代人們常說的,作家必須要“體驗生活”,“生活才是創作的源泉”,這都是真理但人們卻往往又忘了再問一句:“生活”怎麼才叫“體驗”了?你從哪個立足點、哪個水準線、哪個心靈層次與精神高度去“體驗”?體驗完了你捕捉發現的是些什麼?你都能寫得出嗎?
曹雪芹這位偉大的特異天才作手,他的藝術具有與衆不同的魅力,這是沒有争議的事實但仔細想來,要充分理解他的藝術的來源,則殊不容易。
我們至今還隻能理解領會其某一部分,這又因為什麼?這就是因為我們若欲達到一個相當的理會的境界,先得把我們自己不斷地提高起來。
這兒,确實有個“接受美學”的課題了。
天津乾嘉時名詩人梅樹君(成棟),張問陶弟子也,他給“鐵峰夫人”(孀居才婦)的《紅樓覺夢》作序時說:“近歲曹雪芹先生所撰《紅樓夢》一書〔1〕,幾于不胫而走屬在閨門孺稚,覽之者罔不心羨神往,以為新奇可喜:大都愛其鋪陳缛麗,豔其绮思柔情,愁香怨粉之場,往往堕入于迷窟,而于當日著書之意反掩……”這也正如南朝文論大師劉勰論楚騷時所說的:“故才高者莞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道出了讀者的才識的高下,是決定鑒賞名作的先決條件。
恰好,劉大師評楚騷時又有四句話——
故其叙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怆怏而難懷論
山川,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
此所謂“山川”,實隻“景色”的代詞。
我們如将這後兩句借來以賞論雪芹寫燈夕的詩情畫意,大約是不為不切當的吧。
〔1〕梅氏是張問陶(船山)的弟子。
張氏則是高鹑的妻兄,而梅序中正言《紅樓》為雪芹所撰,不及高鹗名字。
此蓋不願以僞續後四十回而掩雪芹之光焰也。
張詩中曾明言《紅樓》為高鹗所補,“補”即指僞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