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在“諸奇書之秘法”中,提出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法。
這個典故原本出自楚、漢相争時,劉邦将從漢中攻打項羽,故意明修棧道,暗中卻繞道奔襲陳倉,取得勝利。
脂硯意中所指以何為例?暫且不管,我如今借它來舉示雪芹寫《紅樓》的一大關目,即他如何來寫寶玉這個核心人物,真主角。
我的領會是:他一面明修,一面暗度明修是假,暗度為真。
這與軍事家用兵的策略本是兩回事,但在寫一個人,卻從明暗兩面一齊用筆,則實為小說文學中的首創之奇迹,别家也是再沒有與之比肩望背的。
前章已曾略涉雪芹如何傳寶玉之神的“描寫”問題,那隻是從一個題目或層次來講論,如今則宜更從明暗兩種筆法來重溫續理。
如前所舉,寶玉是何如人?他是通了靈性的一塊未得補天之用的神石,因受屈抑歧視,不甘寂寞,要下世為人,經曆紅塵中的享受。
但他賦氣殊常,秉性特異。
第一場冷子興向賈雨村“介紹”,已把這個孩童說得十足的不成樣子。
王夫人向黛玉的“介紹”,更為“嚴重”可怕!真是天下難逢、人間罕見的一個“怪物”。
此即明修是也。
甚至還又加上了兩首“顯眼”的《西江月》,大書特書,将此寶玉直貶得是一無可取,渾身是病。
甚至直到寫了寶钗入府之後,大得人心,黛玉有所忿忿不平,那時方叙寶玉與黛玉的熟慣親密,還是要給他加上一個“愚拙偏僻”的“考語”(“鑒定”也)。
請看,雪芹在使用明筆時,不但不肯“省力”,不肯“留情”,而且是着實的加重渲染勾勒,絕不含糊。
可是,賈雨村聽了冷子興的話,就曾正言厲色地指點說:非也,你們都弄錯了,不懂這孩童的“來曆”——他的聰明靈秀,居于萬人之上!
然後,那是到了第五回,寶玉在秦可卿房中午息,“神遊”幻境,遇見了那位多情的“警幻”仙姑,從她口中也“援引”了甯榮二公先靈的話:“唯嫡孫寶玉一人,禀性乖張,生情怪谲。
”又加重了一層明修之筆。
這真是“一之為甚,豈可再乎?”豈可再三再四乎?
然而,石破天驚——仙姑所引甯榮二公之言,跟着又出現了一句——聰明靈慧,略可望成。
這已奇了。
更奇的是仙姑自己又加上了一句: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
仙姑因而明白表示“吾所愛汝者”,此也。
這就是好例:在明筆中,猛不防給了一個暗筆!暗筆份量很微,而且中間又總帶着明筆來“掩護”——如仙姑也說他“未免迂闊怪詭”,是也。
雪芹行文至此,到底讀者領會的是什麼?好還是壞?他就“悉聽尊便”,不遑恤矣。
還有奇的,“知其子者莫若父”,讀者以為賈政給人的“印象”,總離不開一條:見了寶玉就瞪眼,申斥,排揎,罵“畜生”、“孽障”——以為他對寶玉是“恨之入骨”的了。
這真真是“被作者瞞過”(脂硯語)。
今時人己不懂二三百年前八旗大家父子的關系,嚴厲至極,不能當衆表現出一點兒撫愛之情——于是都大罵賈政“封建勢力”。
其實又弄錯了。
——怎麼說?如何會錯了?
我請你看看這一例:
第二十三回,元春怕園子荒閉,傳命姊妹寶玉等可以入園居住。
那賈政遂召集子女,都先到了,隻寶玉不敢來(怕又是責斥),“一步挪不了三寸”。
及至到了房門,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低身挨入(也許是倚門而立。
門口側立,是舊時晚輩進屋後的侍立的“合法”地位)。
那賈政舉日一看,——
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
請看這八個斤兩奇重的大字!這一種“描寫”,又是詩的傳神句法,畫的“頰上三毫”。
但這種奪人的神采,不由黛、钗或任何一位女兒心目中傳來,卻偏偏從嚴父的心臆中流露而出。
那筆似乎輕輕一點即止,實則其力千鈞,因為整部書中賈政也從不曾“假以詞色”的,漫說如此着語了。
這又是一層似明而暗、似暗又明的寫法。
以上,人人都說寶玉的禀性乖張奇僻,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書中又是在哪兒寫的?這是直到第二十一回,襲人箴寶玉,這才首次“正”寫然而回目既标上一個“箴”字,可知雪芹是“又要蒙蔽讀者”(脂硯語),他總是先從俗常“正統”觀念的角度去“明”寫寶玉之“短”之“病”,而隻在“暗”裡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