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彩,輕輕勾線——透露的真情何在?讓我們自去“參禅”,自尋悟境。
襲人為什麼要“箴”他?所“箴”者皆是何綱何目?這就說來話長。
在寶玉的原來秉賦上,從“神遊”起,又更加上了新的乖僻、迂闊、荒誕……。
所以在第五回回後,戚序本有一段總評,說得最好:
将一部(書)全盤點出幾個(人物),以陪襯寶玉,使寶玉從此倍偏,倍癡,倍聰明,倍潇灑,亦非突如其來。
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筆妙人!
這正是一位最懂得(理解)寶玉和雪芹的人,才批得出這樣的妙語。
你看他雖隻用排句舉出四點,也恰恰是世俗貶者的與知音見賞者的高層評贊的兩大“對立面”這就可知,襲人之箴,大約不出那“偏”、“癡”的欄目之外了。
那是元春省親既罷,史湘雲首次見面——她總是在熱鬧繁華局面之後最末一個出場。
她來後,立即有“四個人”的妙文(黛、钗、湘與玉)。
湘宿黛處,寶玉戀戀,夜不知歸屋,晨不待其梳洗倩湘雲為他打辮子,透露了押辮珍珠竟送了密友(至于要吃胭脂,被湘雲打落,與前文見了鴛鴦便要吃她唇脂一脈相連,都不遑細論)……。
這種“無曉夜地和姊妹們厮鬧”,引起了襲人的不悅,掀起了小小一場風波。
這又純屬明筆。
若隻認這些“不肖”行徑,便會忽略了别的層次。
原來這一回并非“初箴”,在第十九回“花解語”時早已“箴”過了一次了。
那時所箴何條何款?何以要箴他?——
……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于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
近來仗着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
此皆一個丫鬟的了解與理解。
她之所箴者:
一,不許說“瘋話”(如願她們永守不離,直到化灰化煙、沒了知覺形質為止……)。
二,假裝喜歡“讀書”(按:此特指八股文章的事情,不可誤會),不許當衆譏诮“讀書上進”的是“祿蠢”,說前賢之書都不可信,……惹父親生氣、打嘴……。
三,不許再毀僧謗道。
四,不許調脂弄粉。
五,不許吃人嘴上搽的胭脂與那“愛紅的毛病”。
凡此,盡屬“明”的一面,是“暴露”和“揭發”的性質。
但是緊跟着下文是什麼呢?是聽曲文,喜得擊節不已,幾乎“唾壺盡碎”。
又仿作,又作褐,還又“續《莊》”。
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他何嘗不喜讀書?隻不過“書”是不同的,《西廂》,《牡丹》,《莊》,《騷》,……他簡直入迷了——也就是說:他有一面為俗常人詫訝難容的“不肖形景”,他又另有一面同樣為世人不解的高層次的精神追求探索,審美品味。
但這一面,總是不用正筆,總帶着“貶詞”,或隻“暗度”,——并且絕無孤芳自賞、罵世嫉俗的任何口鋒,歎惜傷感的氣味。
在這兩三回書中,方是專寫寶玉性情氣質、天分才華的真正文章,而你已可看得分明,雪芹寫人,畢竟都是怎麼運筆傳照的。
這就是《紅樓》藝術的一大絕技。
舊日的欣賞批點者,并不是用今天我們這種語文和方法來表達他們的感受的,他們用的是咱們中華傳統的方式,且引一二則來,似乎也可以佐助浚發今日讀者的靈智。
第十九回之前有一絕句,寫道是——
彩筆輝先若轉環,心情魔态幾千般。
寫成濃淡兼深淺,活現癡人戀戀間。
同回回後又有一段總評雲——
若〔欲〕知寶玉真性情者,當留心此回:其與襲人,何等留連;其與畫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煙事,何等憐惜;其于黛玉,何等保護!再,襲人之癡忠,畫(美〕人之惹事,茗煙之屈奉,黛玉之癡情,……千态萬狀,筆力勁尖,有水到渠成之象,無微不至——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
批者的理解力是高級的,也正說明了《紅樓》藝術的非凡超衆,使他心折不已。
(我略去的一些“警悟”語,其實也是當時為了公開,不得不周旋世俗的障跟法而已。
)問題落到今日我們這一代人,是否也還能同樣賞會那支勁(簡淨健舉)尖(深刻鋒利)而運掉自如的彩筆呢?
至于寶玉究為何等人?批者所指最為中肯:乃一上乘智慧之人。
但本書旨在談藝,不能多涉此